第15章 祖孙情深 (第2/2页)
奶奶瘦骨嶙峋,面色憔悴,形容枯槁,从早到晚总在忙碌。一日三餐,缝补浆洗,喂猪喂鸡,清场扫地,有时还要到自留地里去种菜、浇水、拔草、上肥。当夜色降临,奶奶把家务活都料理得差不多之后,又坐在那辆破旧的纺车前,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光,开始纺线。老人家右手摇着纺车,左手握着棉花条,身体一会儿前倾,一会儿后仰。白色的棉线伴随着纺车的歌唱无穷无尽地抽出,缠绕着飞速旋转的锭子,形成白萝卜一样的纺锤。如果纺车的歌唱突然停了,在煤油灯下写作业的加根就知道奶奶睡着了。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奶奶身边,用稻草或小树枝挠她的耳朵和脖子,直到奶奶猛然惊醒。醒过来的奶奶总是望着孙儿笑笑,揉揉眼睛,按按额头和太阳穴,接着又纺。直到再次睡着,再次被挠醒……这样几个回合之后,祖孙俩才上床睡觉。
把纺好的棉线用米汤浸泡两天,晒干后,请人织成布,收好。进入寒冬腊月,再把棉布送到裁缝铺——加根就有新衣服过年了。
家里的脏衣服都是奶奶一个人洗。老人家佝偻着身子,坐在小板凳上,双手在搓衣板上吃力地搓着,伴随着有节奏的搓衣声,头时前时后地晃动着。那场景,总让人想起服苦役的劳改犯。每搓完一件衣服,奶奶总要停下来,伸直腰,长长地吁一口气,用被碱水浸泡得通红的老手,擦擦额上的汗珠,接着再搓。
逢到洗蚊帐、被子、床单、棉衣这些大物件,奶奶就力不从心了。她只能把这些东西浸泡在脚盆里,吩咐孙儿赤足站在里面踩踏。加根乐此不疲,鞋子一脱,就站在脚盆里又跳又蹦,搞得脏水满地都是,溅得奶奶一身。踩得差不多了,再把这些大物件从脚盆里捞出来,祖孙俩一人抓一头,反向旋转,拧干水,装进木桶里。然后用扁担抬起来,到村东的门口塘里去涮干净。
门口塘呈三角形,紧邻村子的堤岸近百米,全部用石头垒成,每二十米左右有台阶伸向池塘中央,方便人们挑水或者洗东西。涮衣服的时候,先把衣服在水里浸湿,扔到青石板上,举起芒槌,下劲地捶打。那声音清脆悦耳,还有连绵不断的回音。当所有的台阶上都有人涮衣服时,捶衣声此起彼落,交相辉映,如打击乐一般。加根和奶奶轮换着捶,轮换着涮。村里的婶婶或姐姐们碰到了,总是主动帮助他们。加根知道,这些好心人都是出于对他们一老一小的同情。
谁让他是个没娘的孩子,奶奶又那样老态龙钟呢?
奶奶的耳朵早就聋了。跟她讲话,得扯起嗓子喊叫,老人家才能听个大概。平日,难得有人跟她拉家常。况且,她也坐不住,没事做就浑身不自在。从早到晚,这摸摸,那拿拿,永远也没有闲着的时候。实在累得不想动了,就坐在凳子上,让加根给她捶背,或者挠痒。
小加根又调皮,捶背如同擂鼓,捶得奶奶“哎哟哎哟”直叫唤;挠痒也不听奶奶“轻点儿”的嘱咐,两只小手简直就是两把刨子,在奶奶后背上抓出无数道红印,抓掉一些痂疤,鲜血直流。
奶奶没有缠过辫子,头发总是用头绳一系,外面罩上一个巴掌大小的黑发卡。她从来不去理发店,头发长了,就拿来剪刀,要孙儿给她剪短一些。加根笨手笨脚,剪得三长六短。奶奶用手摸摸,在镜子里照照,笑得泪眼婆娑,说,像狗子啃了的。
当然,奶奶最少不了加根帮忙的,还是为她剪脚趾甲。
奶奶的脚是裹过的,A字形,既小又难看。残酷的裹足布使脚趾长成畸形,趾甲特别厚,有的就是一个硬块,往肉里长,疼得她不能走路,隔段时间就要修剪一次。修剪奶奶的脚,必须拿出蚂蚁啃骨头的精神,削竹笋一般,一点儿一点儿地削,既要下劲,又得小心。剪到肉了,她就会抱着脚丫子,呻吟好半天,但阵痛过后,老人家咬咬牙,叫孙儿接着剪。剪完一次脚趾甲,往往需要大半个时辰。
奶奶卧房里的家具,没有一样是完好的。衣柜、床、踏脚板都被虫蛀过,朽烂了。好多次睡觉或者踏脚时,都因为木板断裂而塌陷下去,不是摔伤了身子,就是崴了脚。还有便桶,老是漏粪。奶奶为此苦恼不已,而诸如此类的修理工作,都由加根来完成。搬块石头到床下面或者踏脚板下面顶着,找钉子和木片钉牢。只要能凑合着用,老人家就一个劲地夸孙儿能干。
“不指望那个掉头的!叫他做一点儿事,眼睛就鼓得象灯笼。”老人家噘着嘴巴,忿忿不平地骂王厚义。
房间里的蚊帐是奶奶的嫁妆,旧得不能再旧了。补了一层又一层,仍然有不少洞洞。夏夜,蚊子无孔不入,如飞机一般嗡嗡乱叫。卧房又相当潮湿,常年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霉味,蟑螂和臭虫滋生。一到晚上,这些讨厌的家伙们便如坦克出动,在床上到处乱爬。
每天睡觉之前,加根总是和奶奶一起,先拿蒲扇进行一番扫荡,再关上蚊帐。老人家端着煤油灯跪在床上,加根细心地寻找目标。发现了“飞机”,就鼓掌欢迎一般地拍打;找到了“坦克”,就把它们从蚊帐的皱褶里揪出来,用指甲壳碾死。每次战斗结束,加根的两只小手就沾满鲜血,刽子手一般。
秋风刮过,冬天走近的时候,奶奶最少不得的东西是火坛儿。
火坛儿是一种取暖工具,相当于富人家里的脚炉或手炉。其形状及大小,类似于菜篮子:平底,半球体,有一个弧形的提手。为黏土烧成的陶器,精致一些的,表面还涂有一层粗釉。
奶奶冬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火坛儿里的冷灰倒掉,装入炭墼、砻糠或锯末,搁在厨房里。做饭时,再把燃烧的炭火铺在上面。奶奶侍弄好的火坛儿,多半是给加根使用。
看到孙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双手冻得红萝卜一般,奶奶便招呼加根过去,用自己瘦削、干枯、却比较暖和的双手紧紧地握着,笼在火坛儿上面。烘过上身,再让加根坐在凳子上烘脚,并解下围裙,盖在孙儿的腿上,让热气浸透他的全身。晚上睡觉前,奶奶总是先用火坛儿把被子烘热,再把赤条条的加根塞进被窝,四周掼得严严实实,被子上面压上棉絮。待孙儿进入梦乡,她再取出火坛儿,烤孙儿的棉鞋、棉袄和棉裤。可以想见,翌日清晨,当加根从被窝里钻出来时,穿的戴的该有多么舒服!
加根上高二之后,寄宿在杨岗中学,每星期只能回一次家。
逢到他回家的日子,奶奶总是站在村口,望眼欲穿地等他。
一看到加根的身影,老人家就挪动双脚,颤巍巍地迎上前去。拉着孙儿的手,“林林,林林”地叫个不停,抚摸着孙儿的脸蛋,看他长胖了还是瘦了,询问他在学校里的衣食住行。
加根考上孝天县师范学校时,奶奶高兴得什么似的,逢人便夸孙儿聪明,说孙儿有出息。但是,到了孙儿离家的日子,老人家又嘤嘤地哭了,哭得很伤心,如同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别离之苦和对孙儿的担忧,使得奶奶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