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错觉 (第2/2页)
下午,官邸,西堂,李笠听张铤分析时局,说着说着,张铤偏题,说起百余年来,建康城里的一个必然趋势。
趋势是什么?
张铤先说一个前提:因为士族们聚居建康、扬州,任官高选多出于此,而士族子弟又不愿意离开扬州到外地为官,于是形成了一个以建康、扬州为范围的“士族京畿圈”。
圈子,是张铤受李笠影响,学会的一个词。
无论是谁,都想融入这个“士族京畿圈”,希望自己的家族成为其中的一员。
而趋势:其一,无论谁当皇帝,都要附庸风雅,腆着脸让皇族蜕变为士族,融入“京畿圈”中。
萧道成建齐时的兰陵萧氏,还算是武力大族,但很快便转化为文学士族,此为一例。
其二,开国勋贵们,基本上都要褪去身上那层武夫的皮,让世人渐渐忘记自己和子孙的武人出身,争取融入融入“京畿圈”,即融入士族。
武勋子弟,听得别人问自己能开几石弓,总会说“开不得弓”,生怕被人讥笑自己尚武,出门不骑马代步,以免惹来嘲笑,被人排挤。
如果做不到“弃武从文”,就无法得到士族的认可,后代远离京畿权力圈,极大概率默默无闻。
其三,开国皇帝的劲旅,均为外郡武力,作为禁军常驻京畿之后,会渐渐“京畿化”,禁军兵员为三吴子弟取代。
譬如萧齐引为依仗的两淮豪强武装,国朝高祖的雍镇兵马。
其四,皇帝任用寒人掌机要(幸臣),从宋明帝开始,这些寒人多来自会稽。
简而言之,就是朝廷“京畿化”,无论是领(开国皇帝),还是左臂右膀(开国勋贵),以及禁军(中枢直属军队)构成,都是如此。
这样的后果,就是朝廷的权力集中在建康、扬州这个“京畿圈”,士族们的庄园,也聚集在这里。
而朝廷控制能力最强的扬州、三吴地区,民力因为兵役、力役的反复征调,渐渐疲敝。
导致禁军战斗能力差,编户减少,中枢控制的资源(人力、税收)下降,对地方的压制能力变弱。
而外地豪族无法挤入京畿权力圈,失去了上升渠道,于是倾向于用非正常手段来“进入中枢”。
那就是鼓动地方大员造反,自己也好做个从龙之臣。
而自刘宋以来,宗室出镇的惯例,也让地方豪族能轻易获取造反的名分和代表,加上中枢羸弱,所以地方叛乱的隐患一直存在。
当初侯景作乱,为何淮南豪强踊跃附逆?
原因之一,就是想着浑水摸鱼,既然他们在朝廷现有制度下无力高升,那还不如做个开国勋臣。
“徐州可没有宗室坐镇呐!不适用这说法。”李笠明知故问,张铤例行煽风点火:“不是有君侯坐镇么?”
“我很好奇,依你所说...”李笠例行岔开话题,“任谁,做了皇帝,到了建康,都得重蹈覆辙,进入死循环。”
“自己家族京畿化,将领京畿化,军队京畿化,找绍兴师...会稽寒人掌机要,靠着从三吴征上来些许微薄税收维持禁军。”
“派族人出镇地方,瞪大眼睛,防着地方上哪个野心勃勃之辈冒出来,沿着自己当年走过的路杀向建康...”
“这一遍又一遍的循环,不就是画地为牢的死循环么?”
张铤的声音变小:“但是有了鄱阳的铜矿...还有徐州的坛坛罐罐,这就不是问题了嘛。”
这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李笠看着张铤,笑起来:“怎么,你认为,我该做出选择了?”
“不,不是现在。”张铤回答,李笠觉得意外:“那?”
张铤笑起来:“世人对朝廷,尚有错觉,毕竟如今局面一片大好,眼见着中兴在即,谁要是跳出来,岂不是犯了众怒?”
“幼帝临朝,怎么看,都不像是中兴之气吧。”李笠苦笑着摇摇头。
数百年来,有哪个幼帝能坐稳位置?
围绕御座的争夺,必然掀起腥风血雨,甚至山河变色。
“君侯所言甚是,这件事,但凡脑子清醒的人,都能看出来。”
“那么?”
“建康风云变幻,君侯尽管冷眼旁观。”
一语双关,张铤居然让他“莫要多管闲事”,也就是建康城里的耳目,莫要‘乱动’。
这让李笠觉得不安:“你想做什么?”
张铤摇摇头:“下官并未打算做什么,只是希望,该生的生罢了。”
“高祖用了将近五十年,都没能保住的危房,这危房该倒,就让他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