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惊弦之二 (第2/2页)
这一声对不起,包含了太多复杂的东西。是作为母亲的亏欠,还是为无情惹下的祸根,实在难以分辨。
夏木辰望向母亲深邃的眼睛,无情的眼眸,此刻可堪道是无情却有情。
洛神,始终叫人看不透。
洛澜转身:“我去了。你可记得,你正位成神的那日,我对你说过的话,你立过的愿?”
夏木辰肃然道:“母亲道‘为神者当胸怀苍旻,不滞于物,不乱于情’,而我向天地立心,‘愿拥有一颗透明的心和一双会流泪的眼睛,愿化作光明烛,生生世世,燃烧自我,烛照逃亡屋’。”
洛澜颔首:“唯愿君永志之。”说罢,迈步向前,衣衫随风摇曳。汩渭水畔载满了离情,夏木辰心知,此战凶险,洛神身为上神,所肩负的责任将更大。只是经历过两次大战的她,折旧的心里,不知是否依旧会感叹世事之兴亡。
夏木辰缓缓在洛澜身后跪下,双手交叠,高举过头顶,摆出祭拜天神的姿态,朗声道:“洛神教诲,夏木辰牢记于心,必将永生躬行!”说罢,叩首三下。一拜,再拜,三拜。
洛澜闻声却步了片刻,但始终没有再回头。夏木辰拜罢起身,久久凝望着远方,而后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毅然决然亦不再回头。
渭水中下游战线。
沈依望正站在天兵的最前方,头束蓝色发带,身着暗色玄袍,袍上绘着繁复的曲线,流光溢彩。放眼望去,天兵一片肃穆,琉璃盔甲闪烁着耀眼的白光,如此怎不令人心神激荡!夏木辰飞掠众神兵而过,站在了最前侧,同沈依望并肩。
沈依望目不斜视,一声令下:“出发!”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浩浩荡荡,凌万顷茫然。击鼓之声轰然炸响,一击又一击敲打在心上,士气随之高涨,直至巅峰。
花蘅君和尧予神君负责渭水防线。沈依望拨了五成兵力来到前线,另外五成坚守后方。
夏木辰正色道:“本君生平第一次指挥作战,望与尧予神君首战告捷。”
沈依望冷冷道:“鬼界区区宵小之辈,何足挂齿。”他本无心战争,胜负皆不放在心上。只叹兴亡都是凡人苦。天鬼交战,伤的最重的是凡间。上天将降下雷霆和闪电,大雨倾盆不休,摧枯拉朽一般。曾经亲眼见过战争的残酷的人,对此无一不深恶痛绝。
随着最后一声鼓角声落下,仿若只是一刹那,天空已被黑云压顶,河对岸万箭齐发,每一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狂风呼啸,渭水激起千层巨浪,意欲拦截箭矢,虽堪堪刹住雷霆之速,却依然阻拦不了其穿水而过,直直射向一众天兵。但无人畏惧,迎着箭矢逆水而上,凌波而行,整个渭水仿若弥漫上一层厚重的白霜,那是万片琉璃甲前进渭水与彼岸交战的奇观,战士们英勇得如在箭雨的阴翳下乘凉。
流幻光华映入夏木辰的眼睛,点亮了黑色的瞳孔。他催念咒术,无数飞花顷刻绽放,纷纷扬扬地飞向渭水上空,看似轻柔无害,然转瞬间却将箭矢支支摧折,强悍的力量可借此一观。
鬼王慕容氏,远古时代当称之为天界的死神殿下。然而沧海桑田、海枯石烂,到如今同室操戈,天界与鬼界早已势不两立。哪怕神明的法力倾颓,天神一个接一个陨落,但是,尽管如此,除非世上再无死亡,不然死神依旧可以代代永生。
河对岸乃慕容氏座下,将军聂锦。他所率领的鬼军属于鬼界最强悍的十军团中的一支,号“白马军”。故而,聂锦亦被称作“聂白马”,“白马将军”。夏木辰还记得花蘅殿那一众小仙官曾嗤之以鼻,大嘲鬼界何等不会取名。当然,与天界的封号如“花蘅”、“尧予”等比起来,鬼界的确朴实得多。
夏木辰同沈依望作为主帅,是整个军队法力源泉。他们立于悬崖之上,俯瞰战场。渭水萧瑟,一方纯白,令一方漆黑,很快白与黑再难分得清楚。光华与兵戈、鼓角与厮杀,多少神力流转就有多少怨气相抵,眼花耳热后,终会成为史书上一字千钧之重……和大地永不磨灭的伤疤。
沈依望双手捏诀,水波状的光晕自他手中散出,很快便弥漫了整个战场上方,天兵们从这光幕中获得了崭新的力量,整个人仿佛新生一般。说时迟,那时快,彼岸的波涛如怒,呼啸着奔涌而来,裹着黑浓浓的一片雾状物,顿时吞噬了一大片天兵。鬼兵却在黑暗中如鱼得水,开始绝地反击。
沈依望陡然道:“看!”夏木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有的天兵堪堪避开巨浪。乍看之下并无异样,然而,下一刻,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天兵们身上交战时被重创而成的伤口顷刻笼罩上黑色的雾气,眨眼间便将整个人团团围困。凄切的惨叫声骤然响起,不绝如缕,最后黑雾越缠越紧……一声轰炸声平地而起,黑雾散去,此兵已形神俱灭。
夏木辰的瞳孔剧烈收缩,熟悉的感觉如潮水般涌起,心绪回转间,恍然惊觉这便是他在芜城看到的黑雾!当时尚未使出全力便得人帮助,还未领会到其中凶险,没想到此黑雾竟能夺去神兵的性命,甚至如此轻而易举!
夏木辰已禀报黑雾之异,但顷刻之间即是一场战争的开始,又哪里有机会无暇顾及其他?
夏木辰低声吟念,花眠从天际飞来落入他的掌心。“主帅,有一人足矣。剩下的,都是战士。”
沈依望尚未回神,刚要开口,夏木辰已然俯冲而下。天地间,一道青色的身影刹那间携摧枯拉朽之势奔向渭水鏖战最烈的上空,花眠从剑柄处向剑身激起寸寸晶莹,照亮天青色的衣袖。沈依望握紧双拳,岿然不动,唯有双眼犀利地凝视着白马军,和那诡谲的黑雾。夏木辰旋转花眠剑,原本搅缠天兵的黑雾似乎感应到更为强大的召应,纷纷化作蛇形朝夏木辰游走而去。
鬼将踏着渭水波涛继续向前进军,夏木辰冷静下来,一边低吟神谕阻止鬼兵,一边借花眠召唤出岸边万片野花抚平波浪。任耳边的水声扶摇,惨叫声悲壮,厮杀声激昂,这一切都无法撼动他的心湖。结束这场战争,是身为天神的使命,减世间疾苦,亦是修道的初衷。
天兵前有花蘅君鼎力相助,后有尧予君的强悍力量支撑,终于得已喘息,重新列阵,再度英勇无畏地冲锋,迎战劲敌。
正生死存亡之际,出乎意料地,彼岸传来了急促的鸣金之音。所有人俱是一惊。只见黑雾深浓间,众鬼兵后方一高大的身影驾着波涛缓缓向前。远处的沈依望将其尽收眼底,心神一凛,心知谈判的时候到了,夏木辰也在此刻回头望向崖顶,两人目光交汇,沈依望极轻地点了点头。
夏木辰沉静道:“众兵听令,退守后方。”
天兵齐声吼道:“誓死追随花蘅君!”
黑雾尚在身侧盘旋,夏木辰的语气不容置噱,只道:“退守后方,听尧予神君之令。”
若云销雪霁,豁然开朗,待到天兵退回渭水河畔,磅礴的黑雾也随之散去,景致重新变得清晰。夏木辰冷淡抬眸,眼前,鬼军亦退回彼岸,已戎阵整齐,而那个高大的身影——白马将军聂锦,头戴黑色盔甲,一身漆黑如墨——已巍然凌波于渭水之上。
夏木辰冷笑,轻点足尖,飘然降临渭水,那万片野花似有生命,为其在水上铺就出一条鲜花大道。
白马将军见到夏木辰前来,面色冷峻,抬起手臂,鬼兵全部利落地放下弓箭,站得笔直,训练有素地等候下一步号令。白马将军凝视夏木辰良久,尔后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气贯长虹:“本将久仰花蘅君大名,然而始终缘悭一面。今日一见,果真非凡。”
夏木辰颔首:“白马将军豪气盖世,本君亦是久仰。”
白马将军说罢,踏步向前。夏木辰立定原地,警觉地注视他每一步动作,随时准备反击。花眠的华光大盛。然而,白马将军仅仅是踏着波涛向前一步步走来,并未呈现任何攻击性举动。沈依望亦从高崖上一跃而下,与天兵一同站在渭水岸边,目光阴沉地看向这边。
岑静半晌,白马将军用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道:“殿下的玉符,不知可还在否,祈……齐公子已恭候多时了。”
“……”夏木辰蹙紧双眉,白马将军负手而立,等待他的回答。
夏木辰沉沉道:“尔等究竟意欲何为?”
白马将军遥看远处,低低道:“天界众神非等闲之辈,鬼界想要光明正大地邀请花蘅君更是难如登天,无奈只能出此下策,还望花蘅君海涵。”
“这场战争,原是为我而来?”
“白马军,是为您而来。”
“哦?”
“若花蘅君肯屈尊前往鬼界,我等将立即退兵。花蘅爱护世人,必然不愿干戈四起罢!”
无名的怒火从心底熊熊燃起,夏木辰甫一开口,白马将军即刻续道:“花蘅君举棋不定,故而,齐公子只好代您选择。天界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这个道理,花蘅君懂的。”
“……”
此岸一众天兵昂首,彼岸鬼军森严寂然,风吹过天地肃杀一片。
过了许久,白马将军不出意料地听到一声铿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