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清明之一 (第2/2页)
这个形象一直延续到他十七岁那年。
十七岁了,夏木辰有了下山历练的机会。对于这个经历,夏木辰日后回想起来,掬一把辛酸泪,不得不叹一声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第一次修炼,就遇上了棘手的事。
夏木辰同一群弟子年纪轻轻,无术法傍身。凡间又不太平,路遇一窝贼寇横空出世,打乱了原本的路径。不仅无白衣侠客相助,雪上加霜,韦释还被抓回了贼寨。
他们本该原地待命,等待师门来援。夏木辰却兀自闯入贼窝里,杀得浑身浴血,把韦释救了出来。
有规言:修道人不得染杀孽。夏木辰分寸把握得极好,出的是夺命招,却留了山贼一命。慎重至此,让人细思极恐。
回到清山,众人惊悚。江逐低沉道:“你从何习来如此狠辣身法?”
夏木辰笑道:“师兄何出此问?我自是从师门习得。既是为了救命,怎可谓之狠辣?何况,韦释的安危朝不保夕。谁能断言当师门援助之际,韦释能依旧毫发无伤?”
韦释惊魂未定,对夏木辰英雄救……的行为感激涕零,却也知道江逐看似只是脸冷了点、语气重了点,却是真的生气了。察觉到这个事实后,韦释在一边挤眉弄眼,示意夏木辰少说两句。
谁料夏木辰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狼,江逐说一句,他顶撞一句,一句接一句。一旁的人那叫一个胆战心惊。
江逐难得说了重话,道:“我居于清山多年,从未见过你这般顽劣的弟子。做错事毫无悔过之心,反而固执己见。你可知,你的手,染上血,就再也洗不清了!”
夏木辰收敛了笑容,平静答道:“我心朝圣,亦复何言。”
“……”
江逐沉沉地看着他,却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最后,把长老惊动了。夏木辰见义勇为不假,手段残酷、双手染血,却完全背离了修道初衷。功不抵过,于是,夏木辰又被罚了。但这次,便不是斋戒那么简单了。
此事终了后,议论却不休。清山一位女弟子名为容昭,她看夏木辰被打得可怜,私下交流道:“木辰年幼无知,长老罚的未免过重。”
众人纷纷表示认可,江逐却不赞同。以前被夏木辰天真的外表迷惑,却忽略了他的修为,他的内心。一个徒手端了贼窝的人,绝非等闲之辈。其中蕴含了多少果断,多少英勇,多少狠绝,远超如此年纪。从前,是错看了。
但江逐忆起夏木辰一字字道出“我心朝圣”时平静的容颜,心湖荡漾,久难平息。最后,他带着药膏去看了夏木辰。
夏木辰一个人趴在床上,裹着柔软的衾被,缩成了小小的一只,当真是无比委屈,无比可怜,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
江逐心平气和地坐在床边:“伤哪了?”
夏木辰的脸埋在枕头里,一声不吭。
江逐把药膏轻轻放于榻头。
夏木辰侧过一只乌黑的眼睛看向那盒药膏,目光湿漉漉的,轻轻道:“谢谢。”
他的眼睛里有光点。
江逐道:“今天韦释看了你之后,便痛哭流涕、呼天抢地,不能自已。说自己害你挨了重罚,难过得不行。”
夏木辰又缩了回去,道:“跟他有什么关系,我使歹毒的身法,手上的血多的洗不清,不是自作孽是什么?”
“……”
江逐不慌着走,而是在夏木辰的榻边坐了片刻。夏木辰道:“你怎么还不走?难不成想替我上药?”
江逐沉默片刻,道:“好。”
夏木辰一惊,江逐已然掀开被子,他遍布鞭痕的背暴露在了空气中。凉丝丝的药膏涂抹在伤痕处,江逐的指尖温凉的触感亦是十分清晰。
江逐道:“为什么要擅自行动,你不知其中危险吗?”
夏木辰道:“等待是最无用的事。”
离开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就好像一去不复返的雁,奔流到海的河。与其等待,不如将时运把握在自己手里。
江逐再度缄默半晌,尔后道:“这话,不像平时的你了。”
药涂完了。夏木辰没留意,一个翻身,疼得“嗞”了一声。江逐替他感到疼,却见夏木辰浑然不觉疼痛,直直看进自己的眼睛,认真道:“老实说,我在师兄眼里,不过是个孩子罢?”
“现在不是了。”
“师兄只需知道,我一心向道,其他的事……”夏木辰哂笑,“无关紧要。师弟我还是那句话:我心朝圣,亦复何言。”
江逐点头:“好一个‘我心朝圣,亦复何言’,但师兄也要告诉你一句话。”
他淡淡道:“等待不止你一个人的坚持。”
说完这句话,江逐就走了。夏木辰怔然坐于床榻上,向着江逐的方向望了许久,像是在发呆。
少年如新日初生,不过多久,夏木辰便恢复了活蹦乱跳。他仍与众人打成一片,与江逐之间却不免微妙起来。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流淌而过,平静但斑斓。处处良辰美景,天天赏心乐事,清山岁月,实在是一段可遇不可求的美好时光。
清山习道,亦然习剑。弟子们时不时就要切磋一番剑术。
夏木辰是有一把剑的,因他下山时,在凡间某个武库,顺手拿了一把玄铁剑。
此剑无名,也非神剑,显得剑的主人有几分寒酸。好比,江逐的剑名唤“半缘”,是一把上古神剑,吸收天地灵气,已经有了剑魂,和主人灵魂相连。又好比,沈依望、韦释等弟子皆有佩剑,佩的又皆是宝剑。如此看来,玄铁剑着实不足挂齿。
但夏木辰从容如故。衣衫翩跹,素手挥剑,虚虚向旁人瞥去,眼角眉梢处处含着游刃有余的笑。从前稚气的孩子已有了少年郎的风华。
修道讲究“清心如水,万变不惊”,也追求“心有黎元,直道谋身”。心灵不静,修为境界难升,更遑论得道成神。
但成神与否亦有机缘。正如不少弟子纳闷的那般,长老道行已臻化境,何不早日羽化登仙?再观江逐不识烟火红尘气的清然,想必对道法已有足够高的了悟,为何至今未学成,出师?……这一切都是谜。
时和气清的一日,光线明亮的明书堂内,长老承清问起平生志向。
弟子答:“愿参悟道理,得道飞升。”
答:“愿做有为之人,激浊扬清。”
答:“愿百姓沂水舞雩,永享宁日。”
承清曰:“十余年前,神鬼大战,天降罡风雷电,大地一片疮痍。无常事繁,宁日难存。若天无宁日,该当如何?”
“……”众弟子居于清山,方免此劫难,但无一不深知其中要害。一时,众人沉默了。
沈依望率先答:“望渡众生劫,非成神无以为之。”
“若无为神机缘,君将何所依?”
沈依望自信答:“吾心向之,必能行之。”
夏木辰答:“凡间有诗句‘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弟子愿奉行此句。”
江逐淡淡道:“吾将上下求索。”
“……”
“……”
承清盍上眼,穿堂长风吹过书案,经书哗哗作响,除此外阒静无声。良久,承清长老方道:
“……少年者,当不坠青云志向。”
韦释听着一个个凌云之志,唏嘘不已。他的志向却未对任何人言说,只悄然道:“一生多么短,多么无常啊。我只希望如同那梁上燕,与心爱的事物岁岁常相见。我只愿终老之日,眼双明,旷怀浩渺。如此任平生,问心无愧足矣。天下元元……与我何其远呐!修道于我,渡己就够了……”
悄然的话如秘语,随着风散去,散到绿树青山里,散到暖沙浅草中,一个碌碌却温柔的心愿就此落地生根。
在十八岁那年,夏木辰正式得以下山历练,同江逐、沈依望、韦释前往凡间的清明道观。他们打点了一番,就此作别师门,开始了为期一年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