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风波之二 (第2/2页)
夏木辰不由想:“江逐一定不会调侃……”
这夜,明月银白,石径蜿蜒,一路踩着斑驳树影,夏木辰晚课念罢,跑着回了弟子院。没过几日,他的伤已然大好。隔着老远,便可见弟子院内一虬枝盘曲的古树,枝繁叶茂。
推开门扉,一片树叶轻轻摇落,衬得夏木辰清亮的眸子里满是绿意。
夏木辰拂开落叶,而后愣了。
江逐正倚在这棵树下,垂着眼帘,月光给他镀了层银边。他眉目清浅,听到了脚步声,抬眸向院门看去。
夏木辰盈满星光的眸子看向江逐,脸上露出皮笑肉不笑,道:“师兄怎么想着来看我了?稀客啊。”
江逐向夏木辰走去。夏木辰抿唇看着他。江逐道:“你的剑有了灵,师兄来恭喜你。”
夏木辰眨了眨眼,只听江逐和声道:“玄铁剑可有名字?”
夏木辰故作不屑地乜向江逐:“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江逐看起来很是失望地垂下眼:“原来师兄不配知道。”
“……”夏木辰一阵肉麻,脱口道,“我的剑叫花眠。”
江逐抬起眼:“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
夏木辰欣喜道:“师兄最懂我!”话音刚落,突然想起自己还在与他怄气,顿时觉得丢脸。江逐轻轻一笑,见夏木辰那副神情就知他在想什么,从善如流:“之前师兄错了,向你赔罪。”夏木辰面无表情地见他覆住自己的手,引着自己出了弟子院,“向你赔罪,带你去看月亮。”
夏木辰愣了,不忘“哼”一声。
“前几日对你的态度有些差,伤你心了。”
“不必,我本就没把你放心上。”
“……小孩子。”
夏木辰怒道:“我马上就及冠了!不是小孩了!”
江逐淡淡道:“做一个小孩子,竟叫你这般反感?永远被人疼爱有什么不好?”
“……”夏木辰眼眶倏地酸涩,又不说话了。此刻,他想起了许久未想起的母亲冷然的眼神,和冰冷的话语,无情道:“本上神最是厌恶无知孩儿。”思及此处,夏木辰不由留恋江逐给予的这份,从前求不来的温暖。
夏木辰不觉得丢脸了,态度软和下来,安分下来,不问来路,不问归途,随江逐走。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江逐亦没有解释去处,他们步程加快,奔跑起来,未惊起一个酣梦人。江逐带着他穿过树林虫声,穿过寂静喧哗。凭虚御风,转眼飞掠大半个清山。
清山只有春夏。春末夏初的微风吹过耳畔,心变得轻飘飘起来。夏木辰侧目,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江逐侧脸的轮廓,他的发用一根黑色的帛带束在脑后,一丝凌乱也无。江逐从来都这般整洁,看上去有着说不出的冷冽。
但此刻,是说不出的温柔。
许是察觉到了夏木辰的视线,江逐回过头,道:“清山的另一面有一条江,流向人间。”
不知不觉,飞过树林。空气中弥漫开栀子花香,这一片竟是大片栀子花林,尚未到盛夏便已开至荼蘼。没了枝桠的遮挡,月光也越来越明亮。夏木辰的眸子一点点被照亮,他看到了那条江。
在那条足以动摇心旌的江照亮夏木辰眼睛的第一瞬间,一句“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月照皆似霰”,自少年心上油然而生。
居清山五年久,夏木辰虽有耳闻,但从不知山上有片栀子花林,有一条江自清山发源,却是流向了红尘。
天上的星辰全部倒映在了波光粼粼的江面,江边树林吹落了洁白的栀子花,纷纷扬扬落在水中。风吹过,揉碎了满江星星,江水奔流着向前去,哗哗哗哗,尽情欢呼激荡,溅起滚滚浪花,银河落九天一般倾泻而下,浩浩荡荡直下凡间。江流就这么从容地奔下山去,去往辽阔无边的原野,然后一路壮大,一路高歌,最终孕育了沿岸的生命,成为凡尘的一条母亲河。
此处有两片无边星空,一片在天上,一片在人间。此处有两轮明月,一轮在头顶,一轮在心上。
月光下,两人立在了江边一片岩石上,执手相依。
咥!浮华是非不过一粒微尘,少年郎何必将它放在心里。
江逐的嗓音素来清淡,富有磁性,在耳边响起的时候,无心中给人悸动,汇作一股暖流滋润干涸的心田。
江逐对夏木辰道:“木辰,你可愿听我说来……我的故事?”
夏木辰认真地看着他。江逐亦深深回望着他:“在我孩提之时,我的父亲出了趟远门,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母亲告诉我,他去了远方。”
夏木辰握着江逐的手不由紧了。
“娘给我取名为‘逐’,她希望追逐着月华,去向夫君的身边。那年战争,无定河边白骨累累,烽火连绵不休,不知何处是前期。直到……天神下凡,平息战事,挽救了无数生命。可叹天神功德无量,却因此变作谪仙。”
夏木辰涩然道:“原来如此,天神不可插手凡事罢。”
“六位神明,尽数流放凡间。我从此立下修道之志,只愿叫世间再无灾难,愿世间永远充盈繁花、欢笑、月华,从此再无疾苦,天下安宁。”江逐的语气里,有淡淡的却掩不住的激情回响。
异样伴随震撼涌上夏木辰心头,他惊道:“六位……谪仙,莫非……”
江逐微笑不语。
夏木辰道:“难怪,难怪……长老们……难怪。”他震惊后平息下来,却道:“你究竟多少岁了?”
江逐未料他的思绪竟跳脱至此,无奈道:“太久了,我忘了。”
“那你为何不成神呢?”
“长老道,我的心仍羁留凡尘俗世,执念不散,万般不空,无以为神。”
也是,江水、月华如此美,任谁也难以割舍下红尘。夏木辰了然。一股豪气激荡心底,堪可凌云:“如此这般,我也不愿成神。再说,渡苍生,何必以神躯?你我以一介凡躯,照样可以照耀众生!何必端居九天,此身在何处,我等便照耀何处!放眼四方,尽是我心归处,便是我之家乡!”
江水波涛,仿佛在应和这狂妄的宣言,水汽蒸腾、翻滚奔涌、气贯长虹。这一往无前的沧浪啊,何等华美而无上!
江逐道:“此心可鉴,就像明月,我与你。”
如明月同在。
夏木辰抬头,凝望江逐深邃的面容,心底如炸开火树银花。洁白芬芳的栀子花萦绕着两人,天上人间,融为一体,仿若好梦一场,这场约定,便是梦的起点。夏木辰道:“师兄,美景见证,我们永远在一起,我们的意志永远向前。”
“愿逐月华……流照君!”
无数情丝在不知不觉之中扎根心田,以灿烂盛大的光景、狂妄激情的誓言为养料。如有所感,两人看向天边的一轮玉盘。
银光如水,粼粼此天。
微风撩起两人的发丝,在空中成为纠缠的曲线。身后的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白花落成了倾城一雨,面前的江流奔腾,那丝淡淡的燥热变为缕缕的清凉。
张扬放纵,天地用永恒来见证少年的轻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