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红妆之五 (第2/2页)
三人望向马车外,歌声正缭绕着沂水:
“何日重游共一笑,
独倚红楼南北眺。
佳人再聚容颜老,
鲜衣又忆裘马少。”
……
“我们方才候在堂外,听你说起民间近来闹鬼?”
韦释一僵,一扶额,干笑道:“我的声音竟然这么大。”
江逐笑而不语。韦释正色道:“是的,的确闹鬼之事频发。但我已亲身体察多次,从未觉异样。一路下来,江师兄可觉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众人沿着山路走下山丘。空气中沁着山茱萸的香气,春风拂过山丘,夏木辰深吸一口草木味的空气,随口道:“许是有人装神弄鬼。”
江逐道:“木辰说的不错。此地虽有怨魂,却是极少,可称平安。即使闹鬼,也绝无害人性命之可能。此事就由知府大人自己办罢。”
韦释闻言,怆然道:“我已经焦头烂额了!堂堂知府,却成日操心这些小事。”
“就拿前几天的事儿来说。丈夫执意说自家夫人被邪祟附身了,报官报了多次。问其夫人有无被附身的几个明显症状,却含糊其辞,只道那夫人时而痴傻时而清醒,夜里总是无声无息地坐起来,像魂儿没了似的,他问夫人怎么了,夫人便森然一笑,道:‘妾身无事’。——这也不能说明什么罢,许是因为那家夫人近日有所思虑,不甚安心。本知府白龙鱼服前去拜访,那夫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那丈夫生得却……娶了这房夫人,他福气可好着呢。依我见,那夫人只是偶尔魂不守舍,一问方知,儿子不日前出门求学去了,为娘的能不操心吗?我真觉着那丈夫多虑了,不知你们是否也这么想?”
夏木辰听罢,煞有其事地应道:“我也这么觉得。美人如斯在怀,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江逐牵住夏木辰的手,意味不明地紧紧握了握。
绝凌空驾出了宝车。得幸山丘一带人烟稀少,不然,等闲人瞧见了这一幕恐怕会吓个半死。也亏得这几个府丁知晓江逐一行人乃道士,惊讶一阵后,权且将其看做为奇门遁甲术。
夏木辰奇怪道:“那你为什么要做官?”
韦释道:“人生在世,总得做点什么罢。况且我不修道了,不做点什么事,人生不就索然无味了?”
夏木辰深深看着他,缓缓道:“这话,不像是你会说的。”
韦释定了半晌,方道:“也许,这么多年来,我还是变了罢。”
“也好。”江逐道。
渡魂过后,一片清朗。他们漫步回到了山脚下,望向来路,一片芳草萋萋。绝拉着宝车站于古道一侧,隐隐有催促意。
韦释看过去,笑道:“那位兄弟似乎很不满意我府的马车。”
夏木辰耸肩,瞥了绝一眼。“他只喜欢自己驾车。”
韦释道:“哦。所以,你们这是要走了吗?”
江逐道:“此事已终了,确当告别了。”
韦释忙道:“我们多年后再见,怎么说也该开筵设席,痛饮一番罢!两位给个机会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嘛。还是说你们有急事,现在慌着离开?”
“不慌、不慌,韦兄说得对。绝,快收了宝车。”夏木辰喝道。绝只得照办,依旧不甘不愿的样子。
此行幸也不幸。幸的是故人重逢,不幸的是故人颇为忙碌。说好了款待,最终却因公事搁浅,韦释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吩咐旁人代为招待。于是,三人被引至郊外的别庄。
这个别庄景致甚好,奇石假山、花木涓流应有尽有,观其布局,极具曲水流觞之妙。踏青人们依稀的欢声笑语时不时传入庭院里。
玩乐一阵,意兴未曾阑珊。夏木辰道:“沂原的特色不少。”
身后的仆从闻言连忙殷勤道:“敝庄之点心亦分外可口,道长可愿品尝一番?”
夏木辰欣然赞同。
黄豆糕、白兰酥等权且不论,一道汤甚得人心意:几片莼菜似茶非茶,丝丝春笋鲜青打底,清香四溢。江逐饮了不少,夏木辰见状,将别的点心搁置一边,同他一块喝,从中品尝出不少妙意。
次日清晨,夏木辰道:“这个庄里还有何处我们未曾去过的?”
江逐扶住夏木辰的肩,低语道:“韦释说,深庭内有处温泉甚好,力邀我们前去一享。”
沂原的温泉乃名胜。夏木辰面上一热,眼风飞速向四周一扫,道:“现下清晨,不会……有人吗?”
江逐微笑,道:“没有人。”
……
温泉水滑,热气氤氲,白雾弥漫。夏木辰披散着头发,发丝如墨般浮于水面,脸颊被热气蒸得红扑扑的,光裸的背抵于石壁上,修长的腿落入强健的臂弯里,向两侧分开,隐秘的风光一览无余。
江逐一开始温和而从容,好言哄劝,渐渐便狂热起来,再也没了君子的风度。夏木辰的身体摇晃得比漫于石壁的水波还剧烈,嘴里颠三倒四地叫着江逐的名字。白雾蒸腾,只见得江逐在雾气中深情凝视自己的眼睛,和布满不知是水珠还是汗珠的结实胸膛,随着有力的动作,手臂的肌肉一起一伏……
他们在一起已经许多年,夏木辰却仍是难掩羞涩,忙合上眼。面上水珠汇聚至下颌一点,而后滴落,落入温热的泉水中。“辰辰,”水声哗哗,江逐动情的声音在他耳畔清晰地响起,“好美。”
良久,夏木辰的腿被放了下来。夏木辰将头抵于江逐的颈间,带着疲惫的满足。两人在水里泡了许久,天光云影尽数投入水波,被雾气一挡,顷刻朦胧如迷津,阳光熹微。夏木辰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他离开江逐的怀抱,侧过身,靠在了石壁上,姿势颇为慵懒,沙沙道:“师兄再来。”
江逐的眸色暗了几度,手抚上夏木辰的腰际。温泉里复又响起缠绵的声音,和着庭外歌声的余韵:
……
烟光融融春日韶,
此情悠悠竟不老。
……
绝没有机会驾车了,因为他们走水路,于是只好开船,重操旧业。
乌篷船前,岸柳青青。夏木辰折下垂柳的尖梢,在指尖把玩着。江逐温声道:“韦释,再见了。”
昨夜一场潇潇春雨,洗涤草木,欣欣向荣。良久,韦释方叹道:“何日更重游?”
夏木辰闻言,将垂柳随意丢进河里:“折柳送别就罢了。韦兄这么一问,我突然想起一事。”
他从袖中取出一打明黄色的符纸,上有繁复花纹,“切记切记,横竖对折两次,从中线撕开,尔后再次对折两次,撕开,循环三次,此符方可生效。此符撕开,我便知道你想要见我了。”
韦释接过,无言片刻,道:“这撕法颇为讲究。”夏木辰哈哈一笑,肃然道:“不要在乎这个。”
韦释沉吟道:“不错。这么说,手持此符,哪怕相隔天涯海角,也能立刻相见?”
“自然如此。”
乌篷船悠悠开了。阳光细碎,柔绿的垂条浸水,摇曳出盎然诗意。夏木辰眯着眼靠着船,忽然道:“师兄,此情此境,像极了当年的星陵。”
江逐自然而然搂过夏木辰,于是,夏木辰顺势躺入他的怀抱,改为靠他身,懒洋洋的。绝目不斜视,于船头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地开船。
“还记得星陵的桃花吗?”江逐想起了往事,笑问道。
夏木辰道:“当然!桃花雨下,美不胜收。话说韦兄……”起身一看,这才发觉,原来他们已然作别了。
回眸望去,船已行去甚远,韦释却仍久久立于岸边,在春风中遥遥向他们挥手。
跋涉过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骑过骆驼聆听驼铃声声,飘过五湖四海,行走罢杏花烟雨……凡世大江南北渡魂事终了。江逐问:“木辰还有哪里想去?”
“我想回巴山了。”夏木辰如实道。
凡间四季更迭数次,巴山岁月却才慢悠悠地,缓缓踱罢一季。冬季信步来临了,漫山素雪缱绻,落风华于屋檐上、秋池里、草木中和染指间。
虽有“巴山楚水凄凉地”一说,但此乃凡世的巴山,非也鬼界的巴山。鬼界的巴山,春夏时节,漫山遍野郁郁葱葱,溪泉清亮流泻,溪边绿树亭亭如盖。在溪边寻一棵可以遮蔽阳光的树,跳上树枝,听着溪水叮咚,借此安然入眠,其乐无穷。若于殿前挂上风铃,清越之声连成一片,差可比拟溪泉。而秋季,大雁南飞,引领群山远眺,阡陌相交,是梧桐台上风景最好的时节。
冬季则宜端坐檐下,听雪烹茶,好比现下,两人在求缺斋前吃茶看书,一边闲聊,面前的红泥炉煨着腾腾热气。
“凡人常道,花未全开月未圆才是人间最好的时节。”江逐翻过一页书,“这就是书斋名字的由来。”
“不求全圆,但求有缺?”夏木辰道,“我却以为若无闲事挂心头,不论何时何地,皆是好时节。”
江逐伸手揉了揉他,淡然道:“木辰说得更对。”
只愿年年如意,岁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