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天涯之二 (第2/2页)
“以身献道,弟子又复何求?”
“……”
谪仙……夏木辰茫然地回忆,哦,对了,多年前,在长河边,江逐给自己讲了一个故事。“天神下凡,平息战事,却因此变作了谪仙。六位谪仙……”
夏木辰惊醒,道:“六位谪仙……长老!其余五位长老在哪里去了?”
衍清默然无声地看着远方天幕,众弟子立于高山,俱悲怆。容昭原站在一边,默不作声,闻言缓缓上前。夏木辰看向了她。
她仍是多年前的样子,眉眼如画,温柔、娇俏。容昭站在夏木辰的面前,银铃般轻声道:“在你没来之前,长老把一切都告诉我们了。”
“清山……从来都只有一位长老。”
夏木辰向后退了一步,嘴唇微张,失魂落魄。
“只有一位,衍清长老。其余五位,俱为□□。”
他不是没有料到,只是……不知做出如何反应。传道受业的人,竟从始至终只有一人——明书堂内,问起平生志向的是衍清,罚他鞭子的是衍清,温声教诲他为人当有敬畏之心的也是衍清……那,衍清到底是谁?
他问出了声。衍清的目光清明、浩渺。“来来去去,不过一个名字。我是你的长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他的语调温润柔和。
“孩子们,读一段书给长老听罢。”衍清温和道,“师徒一场,缘分不灭,衍清分外感激。”
清山之巅一片寂静,唯雨声哗然。
读书声起。
“天地絪缊,元精代序。清阳曜灵,和风容与。
明日映天,甘露被宇。蓊郁高松,猗那长楚!”
“谁能秉志,如玉如金。处哀不伤,在乐不淫。恭承明训,以慰我心!”
“非义之荣,忽若尘烟。虽无灵德,愿潜于渊。
造化絪缊,万物纷敷。大则不足,约则有余。
何用养志,守以冲虚。犹愿异世,万载同符!”
衍清起身,大笑道:“去罢,孩子们。不必与我聚在这里,去清山深处,去任何你们想去的地方罢。”
弟子们拥抱彼此,向着衍清深深行礼,一个接一个走下了清山之巅。夏木辰看着形形色色向自己告别的人,此身犹在梦里。
容昭眼角的清泪如无声的细泉,她擦干泪水,眼神澄明坚毅,轻轻拥抱了夏木辰,缓缓松开他,走下清山之巅。
她又停下来了。
回眸,少女的目光落到江逐的身上,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
江逐低声道:“珍重。”
容昭“扑哧”一声笑了,像清晨一株带着露水的桃花,蔷薇,又或芙蕖。她笑道:“江逐师兄,珍重。”
夏木辰缓缓回头,只看见容昭的一个翩跹背影。脑海里不由想起一句话:“其实,我也有过心动……”那年舞剑坪前,少女的心事如烟飘散。
巨浪愈来愈近,近到已经可以看见它的浪头。
衍清淡然抬头,忽地发出一声轻叹。
“排山倒海之术。整个天界,唯二神法力足以施展此术。我曾有幸一观,大为震撼。未料到有生之年,能再度看见。”
江逐和夏木辰俱看向他。“此二神,一位,是天君……还有一位,便是司水之神……她是我见过最无情的神,也是最像神的神。”
江逐垂眸,似在沉思。夏木辰目呲欲裂,满腔恨意几乎抑制不住。
洛神!洛神!当年,她毁了他对亲情所有的期待,如今,又要亲手摧毁……为什么,为什么?
“当时,我还小,不懂事,不懂她。”百年后,已经是花蘅君的夏木辰平静地对周苍雪道,“现在我懂了……她却已经不在了。她一生,都在践行她自己的信则,无人能动摇她的意志。”
周苍雪沉默良久,道:“那后来呢?”
花蘅君嘲弄一笑,道:“后来?”
衍清的目光最后看向了江逐。江逐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欲言又止。夏木辰悲戚地望着天边风雨。清山之巅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衍清低声吟念起仙诀,是的,是神仙的仙诀。尔后,他的身体变得透明,仿佛即将化作萤火远去,重归天界的银河中去。
呈现在世人面前的,是一张着墨浅淡却更胜浓郁的山水画——留白的是狂风怒号,斑驳云彩黯然失色,还有那被大雨冲刷得失去了生机的树木,以及苍白色的高悬的天穹。站在山巅向下看,不再有龙吟细细,只余漫山横流的浊水。那积墨的是什么呢?积墨的是衍清始终不变的修道的身躯,普察万物的眼睛,还有那蜿蜒及地的长发,渐渐变得洁白。
“走罢。”衍清对江逐道。
江逐撩衣跪地,长长一礼。再起身时,面上流淌的,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两人转身而去。江逐一路再不回头。夏木辰回头了,视线迷失在了无间断的长长雨流中。只听得满山风雨里,衍清的一声悠然长啸。随后,他的身躯彻底消散,化作成一张流幻着银光的白色巨网,横无际涯地弥漫整个清山的上空,至下境。所到之处,雨水肆虐,咆哮地拍打这张巨网,抱着将其碎撕万段的决心,冲击、冲击、冲击!逼近的巨浪张出它的巨掌,即将落下最后一击,毁天灭地、万物成枯!
夏木辰想去那条长河看看,江逐却道时间不多了,转而携着夏木辰来到菩提树下。百年菩提树,虬枝盘曲、枝繁叶茂。江逐深深地凝望夏木辰,像要把他的眉眼刻入灵魂深处,他道:“木辰,这里,这棵菩提树下,是你我最初相遇的地方。”
夏木辰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哽咽道:“师兄,我们真的……要死了吗?”
江逐笑了,问道:“木辰怕吗?”
夏木辰坚决地摇头,却道:“可我不想死,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很多山没有爬,很多美景……没有看,与你一起看。”
江逐一震,忽然握住他的手,低声道:“还记得分别那日,我对你说我有一个秘密,以后告诉你,你还记得吗?”
他指的是清明台审判后,他们别离的那日。夏木辰道:“师兄对我说的话,我一句都没有忘。”
江逐长叹一声,道:“那就好,真好。”他又道:“那师兄今日,便告诉你这个秘密,请你不要怪我。”
说罢,他轻轻抬起夏木辰的下颌,闭上深邃的眼睛,吻了上去。
风雨呼啸,死亡将至,这一吻却绵长安宁,任他末日无常,尽不放在眼里。夏木辰殊无震惊,抬头极力迎合这个吻。两人心照不宣,只恨情意道得太迟、太晚。
辗转反侧。吻罢。夏木辰道:“这样也好,我与你一起死罢!我们来世再相约。”
江逐轻轻地抱住了他,轻嗅他的发丝上带着花香的气息。他撩起他的鬓发,在他的耳边缓缓道:“可是,木辰,我想你活下去。”
——我想你活下去。
这句话,成了夏木辰的心魔。
“半缘,起!”夏木辰的双手不知何时无法动弹,他惊恐地看向江逐,嘴里大叫:“你干什么?放开我,江逐!放开我!”
江逐只是微微一笑,举起手中一物:白玉珰,而后将其庄重地按于心口。半缘听令,顷刻载着他飞下那九千九百九十九长阶,越飞越远,越飞越快,江逐的面容顷刻就看不清了。只看得清他的笑——
——温柔缱绻、如沐春风。
“啊!——”
巨浪瞬息拍下。
“轰隆隆——”振聋发聩。
苍青山脉,弹指一挥间,竟成汪洋大海,波涛如怒。
在被巨浪淹没前一瞬间,半缘义无反顾地带着夏木辰冲出了白色巨网,巨网如铜墙铁壁般将大水牢牢围织、阻隔、包裹,不让其漫延。半缘发出一声激鸣,仿佛在说:主人要护住的人终于安全了!尽管如此,夏木辰的头部仍被余韵重重一击,一口鲜血直喷三尺,溅得全身都是。
“不,不!”
“啊——”
一声凄厉长嚎——
血气上冲,夏木辰竟生生挣脱神剑半缘的束缚,两眼完完全全变作赤红色。他召唤玄铁剑载着他调转方向,迎头向着汪洋飞去,同时,用染血的手紧握半缘,鲜血顺着剑身流下,映照他非人的、从未如此狠厉的眼睛。他以一己之力镇压住半缘的灵力,高举半缘,对准胸膛便要一划——
“噔!”
一道银霜寒光击向玄铁剑,天旋地转,半缘隐去,夏木辰顷刻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