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天涯之四 (第2/2页)
夏木辰虽然狼狈,更显平静,平静下来,平静答道:“不求为神,但求一死,以全情义,以践誓言。”
洛澜冰蓝色的双眼凝结成寒冰,她沉默无言许久,方长叹一声。
“世间情爱,不过过往云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任你肝肠寸断,也无法阻碍一朝倾覆、世事苍茫。”
“无疾而终之誓常有,执念不过一瞬,不会趋于永恒。你参不透无常,放不下执念,只会落得两败俱伤。”
“既汝之回答这般坚定,好。”
夏木辰抬眸,此时此刻,目断四天垂。洛澜立于一片浓黑的荒凉之中,一字一句清晰道:“我不会杀你。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生不如死。”
夏木辰的瞳孔陡然睁大。
“修道之人,唯断绝执念,方可逍遥万物而无所待;唯经历过无间的磨练,入骨的孤独,方能脱胎换骨,成为……真正的强者。”
夏木辰被洛澜囚禁于束幽庭的低坳,镇压于谷地的最低处。容身之处,不容翻身余地。左侧,是山壁,离身体不到两寸的上方,是山体,身下是潮湿的泥土,只有右侧有一线缝隙,然而,数道铁栏杆将其坚实地围困,把微光割裂成一段段。
夏木辰全身的枷锁仍然束缚着他,他面容依旧平静,静静地躺在逼仄的牢房里,安定得如同雕塑。
洛澜自那日起,便消失不见。
一日。
两日。
待到第三日低坳依旧是无人至此,风声也无。夏木辰死寂的心终于有了动静,他沙哑地开口:“……有人吗?”
自是无人应答。
日复一日,又过了好久,依旧如是。
夏木辰开始惊慌,开始承受不住。他剧烈地挣扎,妄想挣脱这枷锁,然而脖颈、手腕、脚腕挣得鲜血横流,枷锁依旧纹丝不动。他想移动,但这空间如此狭窄,他又能移动到哪儿去呢?连翻身都是困难。
他恨得以头抢地,却只是徒添痛苦。洛澜不知使了什么恶毒的法术,每当他有了轻生的念头,周身的锁链必会将其牢牢桎梏得动弹不得,甚至勒入他的骨头也在所不惜。他的头发满是尘土,甚至落入嘴里、眼睛里,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惨烈到如此程度,也没有人来救他。他此刻方知,洛澜那句“生不如死”竟是认真的。
仇恨从夏木辰的心底滋生,顷刻便抽条生根,长成参天大树。他一边挣扎,一边咒骂。咒骂洛澜丧尽天良,戕害自己的亲生儿子至此。他性子一贯温和,此刻却把此能想到的最狠毒的话一一说尽:狼心狗肺、无情无义,必不得好死!
可惜,他的挣扎也好,咒骂也罢,换不来半点回音。他的力气用尽了,睡了醒,醒了睡,再睁眼,上方依旧是黑黝黝的山体,身下依旧是潮湿得令人作呕的湿土。
这日难得有微风吹进牢笼。夏木辰如有所感,什么尊严都不顾虑了,拼命地把脸凑到铁栏杆处,那里有一线光明。他痛苦流涕、不能自已,悔恨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求母亲能原谅自己,再给自己重来的机会。
岑静半晌,一个飘渺的声音传入夏木辰的耳畔:“当执念散去,镣铐自消,新生自来。”
夏木辰全身一震,嘶声道:“等等,洛神大人,等等!”脚步声清晰地传入夏木辰耳畔,却径直远去,夏木辰吞下一口血,不死心地哭号道:“母亲,我错了,我不该一心求死,我愧对您的生养之恩,只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孩儿必将洗心革面,母亲,母亲……娘!”
他甚么软话都说尽了,洛澜却再度决绝地离去,一如从前,她看他没入深水,在一边凝视片刻,亦是决然转身,毫不留恋。她永远那么无情。
日升月落,极地没有四季,没有生命,泥土里连一条蚯蚓都找不到。下雨时,雨水向低处流,牢房被淹了数次,也没能溺死夏木辰——他果然成不死之身——却叫他遭了许多罪,枯槁如死灰,全然成了泥里来泥里去的要死不死的猴子。
囚禁的日子久了,时间感渐渐淡了,夏木辰也停止了涕泗横流。恍惚忆起少年事,只觉万般色彩尽归于黑白,化作为远去的和蔼的旧影,竟然不真切了。
那轮明月,那条长河,无数雪白的栀子花,终年漂浮的白云,浅蓝色的衣装……还有一群少年郎……可是,这所有的一切,在那巨浪降临后,便不复存在了。心上仿佛被生生破开一个洞,成为任女娲补天也补不了的心殇。
他浮沉在迷梦里,想起了江逐。可稍一想起他,就如万箭穿心,难以忍受。他不想再去回忆,连同清山的一切,六长老、清明台、韦释、容昭、沈依望……他都不愿再想。既然注定生,靠着回忆而生实在太苦、太苦了,他不愿这般肝肠寸断地生不如死。
时间变为空虚,在极地失去了意义。夏木辰许久没有翻过一次身,没有看过一次太阳。来到这死亡的地方,花儿再也没有盛放。他觉得他已经死了。
但他没有死。他的头发长长了很多,蜿蜒铺地,零落泥尘。终日陪伴他的,只有锁链碰撞的轻响。
“叮铃……”
他挣扎出来的伤已经愈合了,连伤疤都脱落了。时间已经过了太久太久,久到足以使人麻木。但他却依旧活着,不老也不死地活着。
此间度日长,不知何时才是尽头,漫长的时光,枯萎、凋敝,令人厌倦。
夏木辰已许久无斑斓美梦了,但许是上天怜悯,他今夜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一株小草,柔嫩、新绿,他情不自禁地去触碰。四下大白,只有一点绿意,聊以慰藉平生。
梦里的自己周身不再有束缚,夏木辰踏步走去。奇迹发生了,那株草越长越旺,向大白之境蔓延开来,一株、两株、三株……十株、百株、千万株!快,长得真快!
夏木辰随着芳草生长的方向奔跑起来。放眼这辽阔的草原,如同绿色的河流,绿得发油,昭示着,疑惑着,这无上的生命啊,为何如此顽强?草原还在向四方铺展,夏木辰的目光跨越光阴,不久之后,将有河水在草原上诞生,成群的牛羊来到,勤劳的人们会在这里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园,生生世世、代代繁衍,直至万代,不死不休,延续这神圣的、不朽的生命!还有这博大的、包容的自然,风吹过旷野,送来草木的清香……
草木……香。
夏木辰的梦醒了。眼前是黑黝黝的山体,身下是湿润的土地,栏杆外有清风吹来,雨水湿润……吹来那……梦里的草木香。不是腐朽的,是新鲜的,真切的清香味!
他颤抖着,锁链哗哗作响,竭尽全力靠近右侧那处微光。
栏杆外,有一株小草,柔嫩、新绿,可他碰不到,他只能看。
——看一滴露水……在草叶上滚动。
折射太阳,轰然坠地,盛放出万丈金光。
……这样枯朽的地方,竟也有生命吗?
竟也有太阳吗?
夏木辰黑色的眼睛被许久未见的光明染成金色,他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那株草,那抹绿,那个生命,华美而无上的生命。
他笑了,像新生一样。
他从此活过来了。
……
世人皆道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于我何妨?于我何妨?万般回首化尘埃,一念之间,轻舟已过万重山,两相对看,汝归沧海我归川。
明月远去了,山峦远去了,不是永别,不是逃避,夏木辰需要忘却,需要很长一段日子,让他舔净伤口,让他弥补心洞。这是悲观,更是达观,是洗髓换骨,是浴火重生,是多少次重新来过却永世不换的对人间深深的眷恋……
镣铐松开、栏杆断裂的那日,夏木辰终于碰到了这株草,他满是泥土的手轻轻抚摸草叶,目光清明,无泪无怨。
他摇晃着走出山坳,一步步走出低谷。放眼极地,一轮太阳冉冉升起,汇作千顷澄碧,照彻万里……洛澜站在太阳下,一袭白衣胜雪,淡淡地向他回眸,嗓音空灵:
“八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