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教妻,行山 (第2/2页)
倒是坐在对面的大房沈氏,虽也面色平宁,开口的意思却透着平正点拨的直率:“老三媳妇,你怎滴一闲下来,就挑毛病、找不是?你又不是不晓得,自从韩家的三儿子随洋和尚去传什么劳什子的洋教,韩家三奶奶就恨上了洋教。我们与董家,都和信洋教的徐翰林(指徐光启)往来亲热,韩家三奶奶还会乐意与我们一道玩耍?三奶奶不来,那个当家的二奶奶也不好太热乎,否则,不是打妯娌的脸?”
顾家如今,是大媳妇沈氏执掌中馈,缪老太太和几房老爷都对她很满意,李氏这般嘴巴虽欠、但没什么实际战斗力的小儿媳,倒也服大嫂子的管。
李氏遂撇撇嘴,笑道:“我们顾家妯娌要好,所以我自然想不到韩家那些弯弯绕。”
陆氏也向着沈氏笑,笑容深处是不言而喻的感激。
半个时辰后,声势不小的轿子队伍,终于走到了佘山脚下。
租种顾家田产的青壮佃户们,早已候着,请老太太和众位奶奶小姐们坐上竹制凉轿,由他们抬着往山上走。
郑海珠则和其他丫鬟婆子们一样,跟在竹轿边涉级而上。
韩希孟前头,是黄尊素的妻子姚氏。一路上,郑海珠时常过去,为姚氏介绍几句映入眼帘的松江风貌。
但同时,她也始终分了心思在韩希孟后头的那人身上。
韩希盈。
郑海珠早已直截了当地提醒过韩希孟,她这个堂妹,不是表面示人的那般单纯,对顾家二公子有暗慕的迹象。
韩希孟与郑海珠共过患难后,倒是信任这个忠仆的眼力,但关涉自小一处长大的妹子,难免宽容些,对郑海珠笑言,暗慕就暗慕,又不是明抢,反正到了明年,韩家也要给希盈找婆家了,这就不会成为困扰喽。
昨日,韩系盈不管母亲生气,去跟当家的二伯母钱氏撒了娇,非要一道来佘山游玩,韩希孟也答应了。
方才在山下换轿子时,郑海珠注意到,这个小绿茶,颇会在顾家三位奶奶面前刷存在感。
一会儿抬起绢扇去给沈氏挡日头,天真讨喜地问着“大奶奶平时用哪家铺子的胭脂,真好看”,一会儿又招呼着李氏“三奶奶当心泥坑子”。
对顾寿潜的母亲、二奶奶陆氏,更是仔细,非说陆氏凉轿上的竹椅打歪了,硌腰,请陆嬢嬢坐自己的凉轿。
郑海珠正兀自冷笑,只听缪老太太扬声道:“阿盈这孩子不错,上回帮我调颜料的时候,调得稀里哗啦的,我说她是个马虎性子,得改改。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今日这般细心谨慎。老三媳妇,可惜你家大小子才十岁,……”
一众妇人得趣地笑起来,韩希盈忙佯作羞赧,躲到姐姐希孟的身后。
被缪老太太这么若有深意地刺几句,韩希盈稍稍收敛了些,只在山路上不时使唤郑海珠,命她将自己准备的蜜饯果子送去给老太太和几位奶奶吃。
终于到得山顶,缪氏要先去武圣庙。
郑海珠对后世的上海佘山一带很熟悉,现代的佘山,有天文台,有教堂,有六星级的酒店,有市值三四个亿的顶级豪宅,但郑海珠从未听说过,此地曾经有过什么武圣庙。
进到庙里一看,原来供的是岳飞。
郑海珠回忆起穿越来后从福建到江南的阅历,大致明白了。
此时满人还未入侵得势,大明各地,尤其是江南,尊拜岳爷爷的庙堂祠堂很多。后来明亡清兴,岳飞毕竟是抗金名将,满人的后金也是金,清廷看不得把自己祖宗打得落花流水的岳爷爷受汉民供奉,自然要么把庙砸了,要么把庙里的武圣换成关羽。
只是,郑海珠没想到,缪氏竟对祭拜岳飞那么认真,还命顾府的下人专门准备了像模像样的各种点心,摆到岳飞像的脚下,又给庙里捐了一兜香火银子。
“还我河山,还我河山。”缪老太太抬起头,望着高悬的匾额,反复念着上面所刻的四个字。
郑海珠立在一众妇人的侧后方,看着缪氏的模样,轻轻地问身边顾宅的丫鬟:“老太太常来祭拜岳爷爷吗?”
丫鬟答道:“嗯,春秋都要来。从前冬至也来,现在岁数上去了,入冬后就让大奶奶来。”
郑海珠难免疑惑。
老太太出生于福建海边,离南宋几次惨烈对抗金军和蒙军的战役地点,比如浙江宁波和广东新会,都很远。
况且,她原是皇上和娘娘身边的宫人,大明崇文抑武的风气,已根深蒂固,她不可能从万历帝和王皇后那里得来尚武的熏陶。
那么,缪氏为何对岳飞这样的武人、对“还我河山”四个字,有着超出这个时代普通老妇人的情感?
祭拜完毕,众人游览了几处亭台,凭栏俯瞰,寻了寻各家在三泖附近的大片农田,品评议论一番,便到了午膳时分。
蟹宴安排在后山一处专门接待仕宦人家的食府,因佘山多鹤,便叫作“鹤鸣楼”。
鹤鸣楼座落于村头溪畔。
韩希孟见到,淙淙溪水处,秋兰清姿逸韵,她最近恰在绣一幅兰石图,便携了郑海珠移步,去看这大自然中真实的兰草。
不想石头后边,已坐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眉清目秀的,手里拿着个圆圆的绣棚,在认真地下针。
韩、郑二女定睛看去,绣的却是个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