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第2/2页)
来人远远便看见他把双手揣进宽松的袖口,但走近了才能发现,男人浴衣的背脊略显佝偻,眸色昏暗,无神的瞳孔直盯着某个方向不动,仿若透不出光芒的黑洞。
这是一个漠然维持着呼吸的幽灵,他的大半身体皆与姑且抖落了光明的清晨格格不入,似乎一心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高明下意识握紧小景的手,脚步随即收住。
小景的反应更大期待与不安参半的目光投去的瞬间,他忘了呼吸。
不知道兄长那时有没有顽强地绷住表情,反正,七岁小朋友的功力差了太远。
“诶诶、诶”
傻孩子当场傻眼。
夸张程度参考突然把一只拖鞋丢进芦苇丛,惊起了一片胆小的飞鸟,小景的脑子里也唰啦啦掠过了无数双花花绿绿的拖鞋没错是拖鞋不是飞鸟
上半身拥有独特气质的卫宫叔叔,脚上踩着一双平凡无奇的塑料拖鞋。
拖鞋没有问题,经受过泥水泊考验的它证明了自己的物美价廉,颜色很鲜艳,塑料系带坚韧依旧,再去水沟里踩几个来回也没问题。
浴衣没有问题,细看之下袖口与衣摆绣着精致的暗纹,布料陈旧了点,但价格不菲。
叔叔本人更没有问题,理由可以一句话概括他是好人,与外表无关。
有问题的当然是拼接起来只有那么诡异的搭配了
总而言之这个叔叔问题很大。
小景在电光火石间领会到了精髓,只可惜,光领悟是不行的,他对卫宫叔叔的加厚版滤镜必然会凄惨地碎一地。
诸伏兄弟与卫宫叔叔的初见异常尴尬。
在老宅外猝然目光相对,小孩儿们呆若木鸡,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当时目测三十来岁的大人淡定地打量他俩几眼,竟然就在门口跟他们聊了起来。
当事叔叔日后谈及此事时有理有据他又没有他们家房子的钥匙,不在门口站着聊天还能翻墙进去不成
实在是太有道理了,小景一点也挑不出毛病,干脆利落地选择放弃思考。
在留予未来翻阅的记忆里,他的潜意识自动修正了画面中存在感突兀的拖鞋,注意力全集中在了男人那历经岁月磋磨的幽深眼神。
“为什么要不嫌麻烦收养你们你们很在意这个答案啊。”
低沉的嗓音与外表相符,从声带绵延出的沙哑不知是因为抽烟过度,还是这个人自灵魂深处便溢散出沉郁,久而久之浸染到了五脏六腑。
小景躲在高明身后,看着男人刚取出来的手重新伸进袖中,莫名心跳如鼓,想起了在电视里看过的类似情景男人取出一根烟,点燃,烟嘴凑到口边深吸,吐出的烟圈层层晕开,盖过他轮廓锐利的面容。
叔叔的形象乃至于气势,完美契合了孩童对英雄的幻想,他接下来的回答亦如是
“不必多问,我是正义的伙伴。”
小景“”
好酷
兄长当时的表情不出所料被选择性忽略了,这段正义宣言对正牌中二学生来说稍微羞耻了点,对心潮澎湃的小学生则恰到好处。
卫宫叔叔最后没有从袖子里掏出烟,但他已经很酷了,有没有烟并不重要。
“关于其他的疑问,简单,我很有钱,所以不会出现你担心的那些情况。”男人对高明说完,头顶的乌云由浓转淡,属于晴天的微光终究透了下来。
“没有别的问题了,就走吧。”
“我们去”
“临走前要去问候你们的家人。”黑发男人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双手习惯性地揣进袖子里,他走得很快,像是说完话便回到了疏离的姿态,并不关心后面的两个孩子能不能跟上。
高明牵着小景好不容易跟上,前脚刚拐过弯儿,后脚男人就不见了。
好在他们只慌了一小会儿,男人就重新出现。他单手拖着一个顺路捎来的沉重道具,步伐依旧轻松,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天大亮后路上行人渐多,却没有一个人目击到男人的壮举。
“”
高明的表情从茫然变得僵硬,小景一开始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等他反应过来,看清楚被男人带来的“道具”的脸后,被恐惧笼罩的全身剧烈颤抖,错乱的心神几乎再度坠入了那昏暗冰冷的空间。
这个人这个人是
啪、啪。
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漫不经心地敲在头顶,敲出回神的痛。
他本能地眨眼,眨掉两行断弦的眼泪,弯腰的影子没有急着收回手,无声包裹住他,覆盖过原有阴影的侵袭。
用来敲他头的东西还在额前,抬抬眼就能看见
小景人生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枪,就是在这一天,比其他人早了十五年。
当年光顾着发愣去了,他要等到再大一点,才后知后觉地理解透彻,叔叔当时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路上碰到,也是挺巧的,刚好能用上。想怎么处理,看你们。”
怎么处理
意思难道是,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凶手吗
乡下没有专门的墓园,父母的坟墓就在老宅的背后,毗邻森林的边缘,由于发生过血案的缘故,更不会有人没事往这边溜达观望。
莫名其妙被打倒的凶手匍匐在墓碑前,像是一只徒劳蠕动的大虫,高明和小景没法确定他就是凶手如果令人瑟瑟发抖的含义能算作证据,那他们或许也可以确定。
卫宫切嗣的危险性在此暴露无遗,小景无端地嗅到了比杀意更可怕的气息。
仿佛某种挂在悬崖边缘的暗示,径直引导向那股令人血脉偾张的力量,刺激与仇恨,悲伤和痛苦,都会在这股力量的帮助下找到归宿。
为什么要问他们叔叔打算做什么完全不明白,太害怕了,身体不能动,眼睛更不敢乱看。
他听到兄长在沉默许久后,斩钉截铁地说“真的是凶手,那就报警”
“行,扫完墓就报。”
“可是,有证据吗”
“目前没有。”
“”
“费点劲让他自首就能有。”
“您,怎么知道”
“看到就知道了,犯人在我眼里都是一个模样。”
又是一句听不懂的话。
小景当然也没有听。
陷在惶恐的漩涡里,整个人浑浑噩噩,很想逃跑,可双腿无法移动,他还是不敢,不敢看
“为什么要看。”
男人的话音归于冷漠,从稍有波澜的潭水变回死海。
有一些后文,可能是顾及初次见面还不熟悉,当时的男人并未全部说出来,小景仅仅领悟到模糊的概念,直到后来,随着年龄增长,那番话才愈加清晰起来。
叔叔想要告诉他的是
你不需要知道他是谁,长成什么样,有什么苦衷,想达成什么目的。
只要自己变得更强大,你根本不需要记住这种人。
“这就是你们的仇人,我在,他伤害不了你们。”
“你们可以辱骂,可以动手,唯独不要质问,没必要。”
小景听懂了最后一句话,所以,冷如冰块的身体自发地动了起来。
如同一头红透双眼的幼豹,他扑到看不见脸的凶手面前,膝盖撞地,弱小的拳头拼命往自己强壮的成年人身上砸。
这一过程中大脑空白,小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又能出声了,嘴里发出的呐喊先是沙哑而破碎,随后尾音猛然拉长,尖锐刺耳。
内心深处那个躲藏至今的小孩哭了,大颗大颗的泪水从通红的眼角滚落,积压的委屈、痛苦、思念,尽数爆发而出。
“凭什么要伤害他们他们都是那么温柔的人还我、呜爸爸、妈妈呜呜”
十三岁的诸伏高明到了懂事的年龄,必须克制自己不将怨恨转化为报复,但七岁的诸伏景光可以尽情发泄。
“这就是小孩子的特权了。”
男人说完,看向静立在墓碑旁一动不动的国中生“去吧,你也只是个小鬼。”
错过就没有这么名正言顺的机会了,比如说某个未来里的二十二岁的诸伏景光,吃亏就亏在了年龄和性格上。
高明的视线下移,在男人随意用食指勾住,像是忘记收回去的深黑枪械上停留。
“假的。”
“明白了。不管怎么说,容我再次谢谢您的帮助。”
高明走到弟弟身边,等小景发泄得差不多才插手,用力将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孩抱住。
兄弟两人相拥半晌,待到情绪渐渐平复,忽然闻到了一股呛鼻的烟味儿。
扭头去看,黑发男人高瘦的背影仍旧有些佝偻,他果真点了一根烟,屈膝半蹲下来,抖落掉小截烟灰的香烟夹在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刚从嘴唇边挪开。
不只是烟,还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几撮灰烬轻飘飘掉进墓碑前尚未来得及清理的杂草堆里,被风一吹就不见了。
小景泪眼婆娑,坚强地从兄长的胳膊底下挤出头,结果又一次一眼望了个正着。
小景懵逼“嗷”
高明“”
“叔卫宫叔叔,您在,做什么”
“给你父母点香。”
可是,可是,你好像点的是烟还顺带烧了被火星点燃的难道不是凶手的头发吗
男人把烧掉三分之一的烟重新送到嘴边,带着阴郁不散的淡淡表情吞云吐雾,脚前,凶手为数不多的头发在火中嚣张跳舞,瞧上去别有一番精彩。
“想表达诚意,除了上香以外还应该烧纸,可惜这里没有,只能原地取材凑合一下。”
“烧烧纸似乎不太环保,而且在户外很容易引起火灾”
“那就烧你们的成绩单。以后每年都来烧一次。”
兄弟两人对视,心里虽然感觉微妙得很,毕竟日本人祭祀就没有烧纸的习惯,但还是听话地点点头。
小景悄悄擦干眼泪,瞅见地上蠢蠢欲动的小火苗,连忙跳起来使劲跺脚,把差点引燃到附近草丛的火星踩灭,做完保护环境的好事后拍拍手,头点得尤其认真。
他相信叔叔说的话,反正就是相信,以后不仅要烧成绩单,还要给爸爸妈妈写信
饱含心意的信件,一定能够顺利传达到另一个世界。
短短一上午,诸伏兄弟度过了目前的人生里第二刺激的跌宕起伏,最大的收获并非稀里糊涂找到了凶手,而是在短短的时间内,与初次见面的叔叔拉近了距离。
来长野时是分头前来的,回东京就成了一大两小三人同行。卫宫叔叔带着他们在东京定居,这次之后,便再没有搬过家。
小景转入新的小学,由于阴霾尽散,天天都能见到就读隔壁中学的兄长,飞快恢复了五岁时的开朗。
如果说小景还有什么遗憾的,大概就是卫宫叔叔把他们安置好后,不知道在外面忙什么,很少回家,兄长忙于学业,平时要比早早冲出校门撒欢的小学生晚许久到家。
不能多和叔叔相处,有点遗憾,暂时没找到合得来的好朋友,有点寂寞,但真的只有一点点
小景对如今的生活心满意足,好孩子绝不会主动抱怨,通常也不会憋不住述说自己的苦恼。
然而,他卫宫叔叔不愧是一个各种意义上都显得很神奇的男人。
在小景乖巧地自己跟自己玩的时候,他叔已然周全地考虑到了半留守儿童的身心健康问题,亲自出击,给他找好了命中注定的挚友。
彼时年幼不知社会险恶的普通路过小零,是男人用一枚警徽骗来的。
“小朋友,想当正义的伙伴吗”
“不想,奇怪的大叔不要跟我说话。”
“你陪我家的孩子玩警察游戏,这个就给你戴着玩。”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