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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惊鸿 (第2/2页)

说起这事又是情绪复杂,让人心酸,一言难尽。周凤城低声说:“原先我们那个重工集团,政策下来了,都已经到了明面上。企业和国家都不会再给那些人保障了,一道行政文件下来,谁没学历没技能的就先裁掉谁,一个厂一个厂地卖,人员遣散……可是那些十几二十岁就进工厂做工的人,当初为什么没学历?谁给他们负责?……多少人就要走上街头,没有出路,社会都不知要乱成什么样,赶紧让孩子回来吧。”

国家工业版图已经生了巨变,大型国企重工一夜崩盘伤筋动骨,随即就是无法抑制的大规模失业与产业转型,这已是预料之中,必经的阵痛。没能耐的人就要死在这场阵痛中了,有能耐的瞧准机会,早就转行了、离开了。

这就是变革的时代,普通人无法扭转时代,只能拼命地往风口浪尖上挣扎,争取赶在潮头上。跑太快了会被一个浪头拍死在沙滩上,跑太慢的直接沉底儿,别想再浮上来。

“所以歪打正着了,周遥的决策是正确的,他是很有福的。”俞静之安慰一句,“就这样吧,既来之则安之。”

“而且,我都能猜着,他可能把那张猴票拿给谁了。”周遥妈对周遥爸悄悄说了一句。

大周同志一挑眉:“拿给谁了?他早跟我商量,我让他直接把那四联张都拿走!撕开了我心疼,还不如整个儿一套,都让他拿走送人。”

俞静之说:“想要猴票的,一定就是跟他同龄一边儿大的孩子,属猴的。以前同班级玩儿得要好的,捋一遍,还能有谁?”

周凤城说:“……他班里,不是大部分都属羊的?”

俞静之也笑不出来了:“就真有几个属猴的,你哪知道啊。”

……

趁着开学之前,假期的尾巴,周遥在城里逛了挺多地方。

北京确实繁华了,他才离开几年而已,仿佛几年之间,这个城市一下子变得无比热闹而前卫。大都市展日新月异,公车和无轨电车增加了很多新线路,与他印象中很不一样了。

机床厂门口的那间副食商场,以前是职工们路过必入的商店,也没别地方买东西,现在可不一样了。附近直接平地拔起一座新楼,门口竖起鎏金的大字“东大桥大棚”。里边卖什么的都有,从吃到穿再到玩儿,经营者全部都是倒腾小买卖出来摆摊儿的个体户。

不远处,路口,一大片荒地被开出来,建起了“蓝岛大厦”,整个建筑用了全玻璃外壳,通体的蓝色玻璃在阳光下熠熠光。那百货公司里面卖的都是高档时装、家用电器、护肤品化妆品。

再往城里,城市的中心地带,就更加繁荣时尚。连王府井、友谊商店都嫌太土,掉价了,周遥的叔和姑给他买衣服,都要在燕莎和塞特买,说这俩地方才是最贵最时髦的购物中心,里边购物的全是外国人。

周遥觉着这俩地方就是专门坑外国友人的,一条牛仔裤敢卖六百多块钱?

他叔叔最近注册了一家所谓的贸易公司,就是倒腾物资的。下海之后交往不少生意朋友,不知从哪弄到几张演唱会的票,就带大侄子出来见见世面。

“遥遥,都没看过现场演唱会吧?”他叔叔开着小轿车,前座还带着一个二十出头的靓妹,看着就没比周遥大几岁,说是“女朋友”。

“没看过。”周遥实话实说。

“你们那儿都没有吧?”他叔叔语带不屑,“演艺界的这些人,还是在北京比较集中。”

“我们那儿也有明星演唱会,但我没怎么看过。”周遥无所谓的,“我进体育馆,一般就是去踢球。”

“今儿咱们来体育馆,就是听歌。”他叔叔开着车,鸣着笛,呼啸在工体路上,“老崔!摇滚!”

工人体育馆,那是一场“地下工厂”民谣巨星们的拼盘演唱会。

人山人海,满眼都是披散着头、穿着喇叭筒牛仔裤的热血的年轻人,身边搂着青春性/感的女孩儿,女孩儿还都穿着超短裙和高跟鞋,男女恨不得都留着大波浪卷……看台上吹着喇叭,打出巨型横幅,写着“我一无所有,我愿意跟你走”……

周遥确实没见过这样场面,他以为只有足球场上才会这样火爆。观众席上根本就坐不住啊,因为前排和后排都站起来吼了,周遥于是也站起来吼了。

这就是一代曾经迷惘、彷徨又热血无畏的年轻人,终于忒么找到一种合理合法的宣泄方式,用摇滚乐大白话来表达内心愤愤不平的呐喊。

脚下的地在走。

身边的水在流。

告诉你我等了很久。

告诉你我最后的要求。

我要抓起你的双手。

你这就跟我走。

这时你的手在颤抖。

这时你的泪在流。

莫非你是在告诉我。

你爱我一无所有。

……

以周遥的年纪,对这样的歌词理解还不够透彻。即便如此,都能听出这歌词写得太好了,是富有感染力的,让他血管里郁结的粘稠一下子沸腾了,让他不断陷入断层式的回忆,让他冲动,让他渴望内心真正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他终于回来北京了,自己非要回来的,他在寻找什么呢。

半大的不知愁滋味的小子,他也有留不住的青春么?

崔健当晚唱了好几歌,现场很多人就是为看一眼老崔来的,气氛爆了。老崔唱了《新长征路上的摇滚》《花房姑娘》《一无所有》……

直到演唱会结束,大拨人从楼梯口往下走,周遥还意犹未尽,脑子里嗡嗡的,回荡着那句“你这就跟我走”。

身边是浩浩荡荡的人影,蹦跳着,叫喊着,群魔乱舞。周遥几乎在台阶上绊倒,喊了一声,他叔叔赶忙拽他一把,然后他叔的小女朋友也嗷嗷叫了,好像高跟鞋崴掉了。

“要哥背你不?”他叔叔冲女朋友喊,“我们俩扛你啊?”

“等会儿,小婶儿您就自己扛吧,我鞋也崴啦。”周遥说。

“呵你这小子。”他叔叔说。

“哎呦,我鞋都掉啦帮我捡个鞋——”那姑娘指挥着俩男的捡鞋。

工人体育馆时常举办大型演唱会,但通道出口设计不太科学,有个大转弯,偏偏在转弯处架了一道碍事的钢管扶手,想法是要分流人群,实际效果就是一道隐藏在黑暗中的巨大路障。周遥弯腰捡鞋,一下子就撞上去了。

他一撞,后面有人不开眼地再压上来,那钢管横着铬他肚子了,“啊”,腰要折。

“后面别挤了啊。往后退吧,后退。”身旁头顶掠过一道声音,有只手拽住他胳膊肘,贴着肉,扶了他一下,顺便还把后面的人推开了。

那种低沉的、有点儿烟嗓的沙哑,挺有分量感:“后边儿的,都往后退吧,没瞧见么,都挤着人——啦——”

声音熟又不熟的。

周遥一直都对那种慵懒的、富有韵味的胡同口音,那拖长的尾音儿,有种特殊的迷恋,因为他听过。这属于少年时代就植入脑海的意识,已经变成一种生理反应,他迅速就一回头。

通道内一片漆黑,那声音跟他错肩而过,他是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对方却留在原地没动,人流交错拥挤,直接挤开了十几米远,再回头就全是攒动的影子了。

那几个打扮流里/流气的小青年,竟没有起哄乱挤,在台阶顶端一直喊着“后退”“您慢点儿走”“别挤着人了”,竟然是在文明地维持秩序,一听口音就是本地的胡同土著。

后面是演唱会现场尚未熄灭的背景,模拟出深蓝色的星空梦境,灯柱盘旋扫射。所以,周遥只能看到一个逆光的黑色剪影,熟悉的侧面从他眼球上一晃而过。

剪影背面镶着火光金边,个子很高,就停留在星空幕布背景上了,定了个格。

剪影没有动,但周遥被人流推挤着,越推越远了,不停地回了几次头,什么也没看清。

周遥心里有点儿空,顺手把拎出来的高跟鞋塞给旁边那位:“帮您捡了,小婶儿您的水晶鞋,可别再掉了!”

“谢谢遥遥啊,真贴心。”他叔的女朋友笑了一句。

“掉就掉了呗,掉了带你去塞特买双新的,值多少钱啊。”他叔叔永远就这口气,腰都不会弯一下。

刚才那一群,好像就是来听演唱会的学生,每人头上蒙一块红布,也是跑来宣泄孤独、愤慨与个性/解放的愤青吧。那些人高唱着“我就要回到老地方!我就要走在老路上!你明知我已离不开你!噢......姑娘……”

“嘉——就你上回在杰杰唱的这个,《花房姑娘》,特别棒!”

“晚上先别回了,再去杰迪唱歌吧,走吧!”

“……”

周遥艰难地回了个头,“哎”的喊了一声,已经隔太远了一团黑。他随即问他叔:“杰杰是哪?杰迪是什么?”

“一个迪厅,就叫‘杰杰’,唱歌跳舞的地方。”他叔周春城回应他,“挺火的,你想去啊?今儿实在太晚了,改天我带你去开开眼。”

周遥后来还专门打电话,拐弯抹角去催周春城,于是周末,他叔叔再次开车过来接上他,带他去了新街口附近的“杰杰”迪厅。那就是京城当时最火的一家听歌蹦迪的场所,没人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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