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述病情太医藏隐曲 定总督首辅出奇招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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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挨乾清宫的东暖阁,是皇上批览奏折处理政务之地。虽然书籍盈架卷帙浩繁,看上去却少有翻动。硕大几案后头的正面墙上,悬了一块黑板泥金的大匾,书有“宵衣旰食”四个大字,乃是当今皇上的父亲世宗皇帝的手书。按规矩这东暖阁外臣不得擅入,但隆庆皇帝有时懒得挪步,偶尔也在这里召见大臣垂询军政大事。因此这东暖阁中也为大臣设置了一间值房,以备不时之需。眼下这间值房正好派上了用场。离开隆庆皇帝寝宫的高拱与张居正,被安排在这里守候。没有皇上的旨意,他们不得离开。
乾清宫本来就烧了地龙取暖,再加上值班太监临时又增烧了铜盆炭火,值房里显出一片温暖祥和。两位大臣刚刚坐定,御膳房的小火者就摆上了一桌茶点,琳琅满目总有好几十样。折腾了一早晨的高拱,早已饥肠辘辘。小火者添一碗加了蜜枣枸杞的二米粥捧上,他接过刚要喝,却一眼瞥见盛粥的小瓷碗上绘了一幅春宫图:一对妙龄男女全身赤裸一丝不挂,少女弯腰两手扶住一把椅子,回过头来朝身后站着的少男莞尔微笑,大送秋波,少男手拿阳具顶着少女高高翘起的白腻丰腴的屁股……高拱顿时大倒胃口,放下那只碗,对侍立在侧的小火者说:“再给我换一碗。”
小火者以为高拱嫌二米粥太烫,躬身回答说:“高老先生,二米粥刚出锅,都是这么烫的,要不,您老先喝碗牛乳。”
宫中规矩,太监统称内阁大臣为老先生。高拱情知小火者理解错了,索性将错就错,只要能换碗就成,回答说:“中,那就先喝碗牛乳。”
小火者添了一碗牛乳捧上。高拱接过那只碗,又傻眼了。碗上仍是绘的一幅春宫图,一对赤裸男女在床上滚作一堆,两嘴相吻,男的一手拿住女的乳房,一手按住女的下身,淫邪不堪。高拱又把碗放下了。他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张居正,正专心致志地喝着二米粥。他顿时生起气来,朝小火者做起了脸色:“再给我换一碗。”
小火者觉得这位辅大人比皇上还难侍候,却也只能赔着小心问道:“要不,给您老换一碗莲子雪花羹?”
高拱回答:“还是二米粥,给我换只碗。”
“换碗?”小火者伸着脖子看了看高拱面前的两只碗,迷惑不解地问,“请问高老先生要只什么样的碗?”
高拱指了指碗上的春宫图,啐了一口骂道:“你看看这碗上画的什么劳什子,叫人如何吃得下饭。嗯?”
小火者这才明白高拱挑剔的原因,嘴一咧想笑,但看高拱乌头黑脸样子吓人,又赶忙收了笑容答道:“今天这顿早点,是孟老公公特意关照下来,按皇上早点规格给二位老先生办下的,皇上平常用餐,用的也是这些碗碟。”
小火者这么一解释,高拱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缓和口气说:“你给我找只没画儿的碗来。”
小火者见怪不怪,摇摇头答道:“不是奴才驳您老的面子,这乾清宫里,实在找不到一只没有画儿的碗。您老看看桌上的这些碗碟,哪一只上头没有画儿?”
高拱俯身一看,果然所有的杯盘碗碟大至汤罐小至羹匙都绘有春宫图。张居正这时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第二碗二米粥,高拱狐疑地问他:“你那碗上也有?”
张居正笑一笑,把碗伸过来给高拱看,说道:“我这只碗上不但绘有巫山云雨男女销魂之状,旁边还题了一句诗:春宵一刻值千金。”
“你吃得下?”高拱问。
“皇上吃得下,我们做大臣的,焉有吃不下之理。”张居正说着,又伸筷子夹了桌上的一块枣泥糕送到口中。
高拱无奈,只得弃了牛乳、二米粥不喝,伸筷子夹桌上的各色点心吃。一边吃,一边问小火者:“你刚才提到孟公公,他人呢?”
小火者答道:“孟公公在司礼监值房里。”
“他怎么没过来?”
“回高老先生,没有皇上的旨意,孟公公不能过来。”
吃着吃着,高拱心里又来了气。世宗皇帝在位时,当今皇上被封为裕王。高拱是裕王的老师,担任讲席有十几年之久,两人感情自是非同一般。裕王登基成了隆庆皇帝,高拱政治生涯峰回路转,顺利入阁。但因他性情急躁遇事好斗,很快又受到几个资深老臣的排斥而怆然出阁,直到隆庆四年才荣登辅之位。隆庆皇帝对这位老师相甚为倚重,大小政务任其处置绝少掣肘。高拱对这知遇之恩感激涕零,久而久之也就沽恩恃宠,朝中大事由他一人专断。他心底很清楚,要想保住这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字一号枢臣地位,就必须保证皇上春秋康健,国祚绵长。可是,怎奈这个皇上是个色中饿鬼。刚才在皇极门外,问他要那个鞑靼美女奴儿花花;现在在这乾清宫里,又看到这么多餐具器皿上的春宫图。长期置身于这种淫邪环境,纵是神仙,也难保金刚不坏之身。想到这里,高拱把手中的筷子狠狠朝桌上一掼,怒气冲冲地说:“这些餐具,应该统统撤换!”
几个小火者都吓得退到一边,噤若寒蝉。张居正呷了一口茶汤漱漱口。十年前他与高拱在国子监共事,而后又都充当裕王府讲官,现在又同为内阁辅臣,对高拱的脾气心性是再熟悉不过了。“元辅,”张居正缓缓说道,“制作这批餐具瓷器的二十万两银子,还是你指示户部从太仓银中划拨的呢。”
张居正这么一提醒,高拱倒记起来了。他任辅之初,皇上谕旨要在景德镇开窑烧制一批宫廷专用瓷器,内务库造了一个预算报来,总共需用二十万两银子。高拱心里头虽然觉得此举太过靡费,但皇上既已话,还得承旨照办,于是吩咐户部如数拨给。宫廷所用各色物件,照例都由皇上直接派太监监造,政府不得过问。所以高拱虽然出了钱,却并不知道烧制的是些什么玩意儿。
“我倒要查查,把春宫图烧到瓷器上,究竟是什么人的主意。”高拱悻悻地说。
“元辅不用查了。”张居正说着,就把东暖阁的当值太监喊了来,问他,“听说东暖阁里头,有一面墙陈列的都是隆庆四年烧制的瓷器,可有此事?”
当值太监回答:“回张老先生,确有其事。”
张居正说:“你可否领元辅进去一看?”
当值太监点点头。东暖阁与这值房本来就一门之隔,当值太监推开门,让两位辅臣进去。皇上召阁臣议事,大都在文华殿或者平台,高拱与张居正两人虽然都在内阁多年,却也是第一次进到东暖阁。高拱先看到“宵衣旰食”那块匾额,扫了一眼罗列整齐的书籍卷帙之后,便走到北墙一列古色古香的红木古董架前,靠近皇上批览奏章的那只架子上,分三层陈列了二十四只尺八月色素盘,这些盘光泽典雅,薄如卵膜,每只盘面上均绘有男女交媾之图。仔细看来,却是根据民间流传既久的《素女经》编绘而成的。二十四幅春宫图分别描绘出二十四种男女交媾之法。“皇上每天就是看着这些盘子处置国家大事?”高拱不禁在心底问,顿时产生国家社稷庙堂神器遭到亵渎的感觉。张居正比高拱看得仔细,他伸手弹了弹一个盘子,出清脆的响声,整只盘子仿佛都在颤动,他拿起那只盘子举在眼前一看,盘子几乎是透明的。他把盘子翻了一个面,从盘底依然可以看清盘面上绘制的那幅春宫图——红男绿女,毛俱见。“这是景德镇瓷器的极品!”张居正赞叹道。
当值太监凑上前来答道:“听万岁爷说,就这二十四只盘子,烧制的工价银就费去了六万两银子。”
“啊?”张居正目光一转,望着高拱说道,“宁夏一省一年的赋税收入,不过两万多两银子,贵州一省也才三万多两。这一套盘子,要耗掉两省一年的赋税。”
高拱恨不得把这些盘子一股脑儿掀翻在地摔个粉碎,但听出张居正的话中却有讥讽他的意思,不由得脸一沉,反唇相讥道:“你我方才吃的这顿早点,也够乡下小户人家一年的用度,处处打小算盘,皇上的威福何在!”
说话间,两人回到值房。小火者已撤去了那桌早点,为两人重新沏茶。吃早点之前,高拱就吩咐过,一俟太医给皇上诊断完毕就过来具报。这会儿太医离开寝宫来到值房,行了官礼之后,高拱问道:
“皇上患的何病?”
太医答:“依卑职诊断,皇上是中风。”
“中风?”高拱有些怀疑,“大凡中风之人,或偏瘫在床,或口齿不清,如何皇上还满地乱跑,打妄语?”
太医答道:“元辅所言极是,一般中风之人都是这种症状,但皇上情形又有所不同。皇上平常吃的补药太多,人总是处在极度亢奋之中。方才卑职给皇上把脉,寸脉急促,关脉悬浮而尺脉游移不定,这正是中焦阻塞内火攻心之象。病从丙,按五行来讲,丙为火,正月为寅,木助火,皇上内火出表为疮,可见火毒之重。如今到了卯月,邪火更旺,出表为疮,攻心为毒。皇上的火毒已由表及里,由皮入心。在表者,疮毒猖獗,入心者,火燎灵犀,便会生出许多妄想。所谓风,就是火毒。所以卑职才敢断语,皇上今次之病,实乃中风之象。”
这太医快七十岁了,在太医院已待了四十年,论医术是太医院中的席。听他娓娓道来,剖析明白道理充足,高拱不得不信,一颗心顿时也就沉重起来,他下意识捻了捻胡子,打量着太医问道:“依你看,皇上的病,重还是不重?”
“重!”太医回答肯定。
“重到何等地步?”
面对辅的逼问,太医感到犯难。因为据他拿脉来看,皇上已病入膏肓,弃世也只在百日之内。但如据实禀告,辅一怒,定他个“妖言惑众,诅咒皇上”的罪名,轻者配边疆,重者斩弃市。若隐瞒不报,到时候皇上真的一命归西,也可以定他个“诊治不力,贻误病情”之罪,照样可以严惩。在心里盘桓一番,太医答道:
“中风之症,古来就是大病,何况皇上的风症比起寻常症状来,显得更为复杂,若要稳住病情不至展,重在调养。”
“如何调养?”
“方才卑职已经讲过,病从火,人自娘胎出来就带了火毒,一个人只要注意降火,就能保证大病不生,以终天年。自古神医如扁鹊、华佗,还有孙思邈的《千金方》,张仲景的《伤寒论》,讲的都是祛火去邪的道理。而祛火去邪之大法,第一条就是要清心寡欲。皇上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再辅以汤药,病情就一定能够好转。”
听了太医一席话,在座的人都默不做声。太医又把为皇上开出的药单呈上请高拱过目,高拱胡乱看了一回,脑子里却浮出瓷盘上的那些春宫图来,他知道皇上第一等做不了的事就是清心寡欲。作为臣道,可以为皇上排忧解难,处理好军政大事,但对于皇上的私生活,却是不敢随便进言的。隆庆二年时,礼科都给事中胡达奎上本规劝皇上不要沉湎女色,而应配厚德于天地,以国事为重,进贤亲政,垂范天下。结果惹得龙颜大怒,批旨下来把胡达奎削职为民,永不叙用。从此再没有人敢进言规劝皇上。高拱饱读圣贤之书,红颜误国的道理,他可以一车一车地讲。但他柄国两年,对皇上的贪恋女色却一味地采取纵容袒护态度。惟其如此,他这位内阁辅才能够臣行君道,挟天子以令诸侯,控驭百官于股掌之中……如今风云突变,尽管太医闪烁其词,但从他的口风中依然可以听出皇上患了绝症。高拱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比他小了十三岁的张居正,突然感到了巨大的威胁。他挥手让太医退下,又喊来东暖阁当值太监,对他说道:“你现在去内阁,传我的指示,让内阁中书迅速拟一道紧急咨文照会在京各衙门。第一,皇上患病期间,各衙门堂官从今天起,一律在衙门夜宿当值,不得回家;第二,从明日起,各衙门官员全部青衣角带入衙办公,为皇上祈福三天;第三,所有官员不得妄自议论皇上病情,违令者从严惩处;第四,各衙门不得借故渎职,办公勤勉一如往昔,凡欲议决之大事,一律申报内阁,不得擅自决断……”高拱斩钉截铁,一口气讲完他的指示。当值太监领命出了东暖阁前往内阁去了。望着他笃笃跑去的背影,高拱这才想起张居正坐在屋里,也就敷衍地问了一句:“太岳,你看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张居正虽然对高拱这种无视次辅存在的做法大有腹诽,但表面上却看不出任何一点怨恨来,他笑模笑样地说:“元辅的安排妥帖周到,下官全都赞同。”
说话间,只见又有一个太监飞奔进来,跪在高拱面前,高声说道:“通政司差人给高老先生送来一封八百里快报。”说着把一封盖了关防封了火漆的信封双手递上,高拱接过一看,又是从广西庆远府前线传来的邸报。
邸报是两广总督李延寄来的。自从去年冬月叛民猖獗以来,李延一直在前线督阵围剿。这封邸报的内容是,继上次韦银豹攻破庆远府后,数日前又连续劫掠了宜山、天河两县,军民死伤无数,天河县城几乎被焚毁。高拱读过,顺手把邸报递给张居正,恼怒地说:“蒙古鞑子没有犯边,北方无事,没想到广西的几个蟊贼,竟然越闹越欢!”张居正看完邸报后说:“李延不耍奸隐瞒,如实禀告军情,也还算一个老成之人。他在邸报中为这次县城失守所作解释,说是岭南瘴疠,军士驻扎其中,多染疾疫,上吐下泻,浑身酸软乏力,站立尚且困难,何况持戈杀敌。这也不算推诿之词。”高拱哑然失笑,不无揶揄地说:“一个时辰前,你还义正词严,申说两广总督一定要撤换,如何现在口风一变,又为李延说起好话来?”张居正摇了摇手中的八百里邸报,回答说:“仆之所言,元辅可能还没有完全理解。李延心存政府,遇事实报,这是优点。但此人实非军事人才,奏章弄文是把好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却非他的长处,至于马上弯弓,诛凶讨虐,更非他能力所及。当一个府尹、抚台、按台,李延足资重任,但当一个威镇三军的总督,实在是叫他勉为其难。”
两人谈话间,东暖阁当值太监进来复命,言内阁书办官已按辅指示拟出咨文,下午散班之前,即可传至京师各大衙门。与此同时,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也派人将十几份亟待“票拟”的奏折送来,请辅阅处。高拱翻了翻,挑出李延前一份报告庆远府失守的奏折以及广西总兵俞大猷自劾失职申请处分的手本,递给张居正说:“这两份折子,皇上让我们票拟,你看如何处置?”
张居正心里忖道:“你不早就明确表示了态度吗,这时候又何苦来假惺惺地征求我的意见呢?”不满归不满,但回答极有分寸:“为剿灭韦银豹、黄朝猛率领的叛民,皇上已下过两道旨。限期剿灭的话,不但兵部、内阁咨文多次提起,就是圣旨上也郑重说过。如何匪焰愈剿愈烈?依仆之见,督帅既然不作改动,但李延也好,俞大猷也好,都应该谕旨切责,稍加惩戒。”
“如何惩戒,是降级还是罚俸?”
“既是稍加惩戒,还是罚俸为宜。”
“罚俸有何意义,”高拱冷冷一笑,没好气地说,“打仗打的是白花花的银子,总督纵然俸禄全无,吃克扣也可以吃出个富甲一方的人物来。”
张居正心里一咯噔,他听出高拱的话改了平日态度,于是问道:“依元辅之见,罚俸太轻?”
“是的。”
“元辅想给他们降级处理?”
“还是太轻!”
“那么,依元辅之见?”
“李延就地撤职,令其回原籍闲住。俞大猷嘛,罚俸也就不必了,降旨切责几句,令其戴罪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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