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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说清田新官三把火 论星变名士一封疏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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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日,京城各大衙门都处在亢奋与骚动之中。却说在天香楼宴聚的第二天早上,吴中行果真把那道《谏止张居正夺情疏》携到午门投到大内。就在当天下午,性急的赵用贤也把疏文誊正跟着投进。小皇上在西暖阁读罢两道疏文,再也不用请示太后——因为太后早把主意出给了他,为了不担“妇人之仁”的名声,他即刻传旨“着锦衣卫拿了,枷拷示众”。当天夜里,锦衣卫缇骑兵就把吴中行、赵用贤两人从家里逮出来投入镇抚司大牢。第二天一大早,又给他们各戴上四十斤的铁木枷一副,押到午门前下跪示众。

几乎就在同一天,张居正的《乞恩守制疏》在最新一期的邸报上全文刊登。这是一篇长文,虽然孝子之情哀溢于纸,但请求守制的语气并不十分坚决。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张居正迫于反对派的压力而做出的敷衍。同一期邸报上,还有皇上的两道任命更令人注意。一是任命王国光接替张瀚出任吏部尚书;二是他空出的户部尚书一职,由蓟辽总督王崇古担任。他们两人都是因张居正的推荐而履任新职。推荐他们,张居正确实动了一番心思:王国光既是心心相印的政友,又是难得的干练之臣,且还是谙熟财政的理财高手,他主政户部五年来,朝廷赋税收入年年攀升。这样的专才循吏,实属难得。但若让他在户部职上久任不迁,虽无悖于朝廷用人之道,却有负于朋友之情。政绩斐然不能升官,谁还肯替朝廷效命?吏部与户部虽同属二品,但吏部毕竟是六部之,文官至尊之位。如今让王国光继任,不但对他是一种奖掖,而且也不用担心大权旁落。再说王崇古,万历四年因戚继光部生的“棉衣事件”而受到牵连,他的精神一度萎靡不振,宦途也受到影响。那次事件生不久,兵部尚书谭纶就因积劳成疾死在任上,按张居正最初的想法,王崇古是理所当然的接任者,但这时候,如果让挂兵部尚书衔的王崇古到部主事,势必引起人们的诟病与非议。于是,张居正改推南京兵部尚书方逢时接替谭纶,王崇古职位事权不变。尽管此前张居正已把王崇古的外甥张四维提拔为辅臣以示安抚,但王崇古仍觉得自己有些受屈。张居正也认为王崇古是有大功于朝廷的良臣。隆庆五年,正是由于他大胆建议接受当时最强大的蒙古部落领——俺答封贡的要求而创立互市,一举解决了数十年与蒙古部落的边界战争。因此,无论从功绩名望与才干哪一方面讲,王崇古都应该成为部院大臣。如今“棉衣事件”已过去一年时间了,人们对于它的记忆已逐渐淡忘。张居正遂决定推荐王崇古膺任户部尚书一职。让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边帅来当锱铢必较的财政大臣,似乎有些不伦不类,但如此安排,正体现了张居正的高明之处:其一,经过五年的拨乱反正及规划谋略,朝廷的财政制度大致上已趋完善。王崇古履任后只须谨守章程办事,即可控制局面;其二,皇上已批旨允行在全国展开清丈田地,这一工程被张居正视为涉及社稷安危的头等大事,执行起来必然要触动许多势豪大户的利益而受到种种阻拦。一般文雅儒臣,难以担此重任。王崇古征战多年,早练出了坚如磐石的杀伐之心,由他出掌清丈田地之责,便可以排除险阻威慑群小。再加上王国光掌吏权,一些与势豪大户勾结的地方官吏想玩弄伎俩破坏清丈田地工作的进行,亦难逃他的法眼。有这样两个股肱大臣共襄此事,则不愁清丈田地工程会半途而废。张居正打算用三年时间完成这件大事。

因张居正服丧,小皇上准他在七七日内不随朝不入阁,而在家守孝办公。这天下午,已到部履新的王国光与王崇古二人相邀着到张居正府上拜谒。此前,他们都已分别到张府表达过吊唁之情,此次前来,纯粹是谈公事。他俩到来之前,小皇上又派太监前来张府传旨,这是小皇上看了张居正的《乞恩守制疏》后亲自手书的谕旨:

卿笃孝至情,朕非不感动。但念朕生当十龄,皇考见背,叮咛以朕嘱卿。卿尽心辅导,迄今海内乂安,蛮貊率服。朕冲年垂拱仰成,顷刻离卿不得,安能远待三年?且卿身系社稷安危,又岂金革之事可比?其强抑哀情,勉遵前旨,以副我皇考委托之重,勿得固辞,吏部知道。钦此。

张居正一个人又回到书房,本说把姚旷送来的一些急着拟票的本子看看,但拿起一份看了半天,竟不知道看了些什么,只好从头再看,仍集中不了精力,眼前的字都是模糊的。

听太监宣读皇上这道谕旨,张居正越觉得心口堵得厉害。他让游七封了几两银子送走传旨太监,一个人又回到书房,本说把姚旷送来的一些急着拟票的本子看看,但拿起一份看了半天,竟不知道看了些什么,只好从头再看,仍集中不了精力,眼前的字都是模糊的。他只得放下本子,伏在书案上,手支着额头养一会儿神。

却说昨日早上,他刚用过早膳,门子就来报,说是翰林院编修吴中行已在门厅候着,请求拜谒。张居正虽然足不出户,但不断有耳报神前来禀告外头大小事体。所以,对吴中行到处串联反对他夺情的事,他早有耳闻。对这位门生的才华,张居正是欣赏的,正是由于他的青睐,吴中行才得以成为庶吉士而留在翰林院,并被升为编修。张居正没想到自己信赖的人,竟挑头儿与他唱对台戏,因此对吴中行由欣赏而变成了极度的反感。现在听说他来求见,张居正本想拒之门外,但转而一想,何不趁此机会当面听听他的想法,遂让门子把他领进花厅。刚一坐下,张居正也不吩咐赏茶,而是板着脸劈头问道:

“你为何事前来?”

吴中行虽然放荡不羁,但在座主咄咄逼人的目光下,那一股子好不容易攒起的傲气顿时就泄了。他躲开那灼人的目光,小声说道:

“门生给老座主送一道本子来。”

“什么本子?”

“老座主看过便知。”

吴中行说着就把他递进大内的那道本子的副本递给了张居正。虽然张居正胸有城府处变不惊,但看了本子后仍不免诧异地问道:

“本子送进去了?”

“早上刚送进,想必这时候皇上已看到了。”

“你想要如何?”

“没想到如何,”吴中行鼓着勇气说,“门生难以附和夺情之议,既给皇上上本,不敢不禀告老座主。若有得罪,还望老座主原谅。”

吴中行说罢一个长揖辞别而去,气得张居正七窍生烟。他的第一个念头是:门生弹劾座主,这是国朝二百年来都没有生过的事,偏偏去年的刘台,今年的吴中行,都是他的门生。他顿时感到受到极大的侮辱,也为士林对他的误解而深感痛心。当天晚上,当他得知皇上已下旨将吴中行与赵用贤抓进锦衣卫大牢时,他才略感宽慰。今天,听到太监宣读的皇上对他再行慰留的谕旨,他本来七上八下的心情,更是如有一团乱麻塞进。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游七前来推门禀报说王国光、王崇古两人来访。张居正揉了揉涩的眼睛,命游七将他们二人领进书房。一坐下,王国光就说道:

“上午,皇上就把再次慰留辅的谕旨传到吏部,想必辅你本人也已收到了。”

“喏,还在案台上搁着呢。”

张居正指了指台子上的旨匣,王国光瞟了一眼,又道:“听说吴中行与赵用贤二人,早上刚押到午门枷拷示众时,围观的人就挤得密不透风。道他们不是的虽然有,但同情他们的人,竟然占了多数。”

“这就是邪气,”王崇古开口说话声如洪钟,他气愤言道,“一帮子酸秀才,狗屁不懂偏还要议论国事。这边火烧房子,那边死了爷,你是先哭爷,还是先救火?这道理浅显不过了,还扯啥子横筋!”

王崇古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虽是读书人出身,但因长期生活在军幕之中,早把那点儿穷酸斯文消磨净尽,说话直来直去从不拐弯儿,张居正喜欢他这脾性,便接他的话言道:

“问题在于吴中行这些人并不认为眼下朝廷的局势如同救火,他们反倒认为现在是国泰民安,既无外患又无内忧的大好光景呢。”

“这就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王国光插话说,“前几年财政改革绩效显著,太仓里现存了几百万两银子。但是,船到中流,不进则退,眼下正是在进退之间,是在节骨眼上,这局势类同救火。”

王崇古附和道:“幸亏皇上英姿天纵,看得清情势,所以一再慰留辅。”

张居正非常感激两位政友的理解与支持,他再次把搁在案台上的旨匣瞟了一眼,动情地说:

“吴中行本子中所言之事,也并非全是妄语。不谷离乡十九年,就再也没见过家父。老人家一旦谢世,作为人子,我的确应该即刻奔丧,凭棺一恸,再为他守墓三年。但皇上不让我离开京城,一边是忠,一边是孝。作为人臣,我不能不忠,作为人子,我孰能不孝?这么多天来,我一直为这两个字苦恼,一时抉择不下。翰林院的那帮词臣,以为我贪恋禄位,真是可笑至极。”

王国光说:“叔大兄,平心而论,为天下计,你的确不能离开京城。”

“汝观兄,众口铄金啊!”张居正痛苦地摇摇头,道,“不谷想好了,准备再次上疏乞皇上开恩,准我回江陵守制。”

“写则可写,但依咱之陋见,皇上决不会同意。学甫兄,你说呢?”

王崇古正愣瞧着窗外的槐树出神,见王国光问他,连忙回道:

“汝观兄所言极是。辅,家严既已弃养,心中存孝即可,眼下最重要的,是要尽忠。”

张居正长叹一声,说道:“如果宦海中人,都像你俩这样通达,我张居正怎会被逼到如此难堪的地步。”

王崇古见辅被夺情事弄得神情沮丧,情知再说下去只会徒增烦恼,便换了个话题说:

“叔大兄,咱邀汝观兄今日来拜谒,为的是清丈田亩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汝观兄已讲得详细。咱俩议过,这件事开展起来,必定阻力很大,依不谷之见,得用一点雷霆手段。”

“用何雷霆手段?”张居正问。

“听汝观兄所言,辅的意思是先在山东开始?”

“是,”张居正点点头,“杨本庵决心甚大,在他那里先行一步,试试风头。”

“肯定推进很难,不谷拟从部衙中抽调一名侍郎前往督阵,不知辅意下如何?”

“很好,派去的人,一定要勇于任事。”

“这个请辅放心。”王崇古仍如在帐幕中议论军事,大有纵横捭阖的气势,他侃侃言道,“若欲振士气,不谷与汝观兄商议过,先得杀猴给鸡看。”

张居正眉梢掠过一丝难得的笑意,说道:“人家杀鸡吓猴,你偏要杀猴吓鸡,说说你的打算。”

王崇古回答:“不谷分析,只要重新清丈田亩的咨文到省,阳武侯薛汴与衍圣公孔尚贤两人一定会反对。咱的意思,先从他二人中找出一只‘猴儿’来。他只要一蹦跶,立刻就逮起来。还有一些大户,比起他们来,只算是‘鸡’,‘猴子’咱都敢杀,你‘鸡’还算什么?他只要一动,咱就把他掐住。”

“方才学甫兄所言,就是他倡议的雷霆手段,只是这样一来,就会有许多的侯爷王爷跑到皇上那里去告刁状。”王国光跟着补充说,“辅你还记得隆庆六年秋上的事吗,咱们施行的胡椒苏木折俸,本已取得圣意,但几个侯爵跑到李太后面前一哭诉,李太后立刻就改了口风。弄得咱们左右不是人,差一点被那帮混蛋算计了。”

“这种事情保不准还会生,”张居正伸了伸腰,一边思考一边说道,“就拿薛汴来说,他的阳武侯是世袭的,有成祖皇帝亲自颁赐的铁券金书,任何时候都能免死罪,所以他才敢胡作非为。能把这样的‘猴子’惩治一下,对于减除清丈田亩的阻力,是有百利而无一弊。学甫兄,你可以把这层意思先向杨本庵吐露一二,让他有个准备。”

“好,我回到衙门就急速办理。”

三人把这件事议得透彻,告辞之前,王国光又斟酌着说道:“叔大兄,有一件事还想征询你的意见。”

“何事?”

“吴中行与赵用贤两个书呆子,这会儿还戴着枷,跪在午门外示众哪。”

“听说皇上要他们罚跪三天?”张居正问。

“是的,”王国光说,“他们二人还不服气,跪在那里昂头一丈。但三天以后,该如何处置他们呢?”

“这要看皇上的意思。”

“皇上已有旨意到部,要吏部先拿出惩处意见条陈上奏。咱接任不过两天,哪件事该如何办理,脑子里还是一盆糨糊,所以特来讨教。”

王国光样子极虔诚,但张居正感到他似乎有推诿之意,心里头略略有点不高兴。正思虑着如何回答,王崇古插进来直通通言道:

“对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口喙狂人,应该予以严惩。”

王国光回道,“严惩肯定要严惩,但总要有法可行。”

王崇古不屑地一笑,揶揄道:“什么叫法,皇上的旨意就是法。皇上让吏部拿条陈,这实际上就是要严惩了。”

“但严惩亦应有度,杀头、戍边、开籍都是严惩,咱该取哪一种?”

张居正见王国光确实是因为不懂才拿不定主意,心下稍安,他制止了两人的争论,说道:

“去年刘台上折诬告,皇上下旨判他五千里外充军,不准回籍。此次吴中行赵用贤二人与他所行之事差不多,惩处之轻重,亦可参照执行。”

张居正一锤定音,二人再无话可说,当下告辞出来,起轿回府。

过了一夜,第二天天刚麻麻亮,缇骑兵就把吴中行与赵用贤从镇抚司大牢中提出来,押解到午门前的广场。昨日已跪了一天,两人的膝盖都磨破了皮,蹭一下都痛。缇骑兵毫无怜悯之心,一到广场,就把两人推倒跪下,颈子上戴着四十斤重的铁木枷,手圈在里头连转动一下都不可能,脚下的砖地又都硬得像铁,膝盖一碰上去,刚结了血痂的地方顿时间又被磨破,鲜血渗了出来,濡湿了裤腿。赵用贤虽是个胖子,但忍耐力显然比不上吴中行,跪在那里龇牙咧嘴的难受,瞧他那副模样,吴中行不免担心,问道:

“汝师兄,你熬得住吗?”

“熬不住也得熬,”赵用贤仍不改心高气傲的脾性,自嘲道,“戴枷罚跪,这也是读书人必修的功课。过了这一关,方可称天下斯文。”

“理儿是这个理儿,”吴中行艰难地挪了挪膝盖,说道,“只要记住咱们是为了捍卫朝廷的天理纲常而下跪,咱们的膝盖,就不会感到疼痛。”

刚说完,猛听得赵用贤“哎哟”一声,吴中行扭头看去,只见赵用贤身子扑倒在地。原来他因膝盖生疼,身子不住地摇晃,旁边的缇骑兵嫌他不老实,故在他的后腰上踹了一脚。由于铁木枷锁得太紧,倒地一倾,把赵用贤的颈子划开一道大血口子,鲜血流了出来。缇骑兵又把铁木枷一拉,扯起赵用贤重新跪正。吴中行与赵用贤对视一眼,都是敢怒不敢言。他们深知与这些文墨不通的缇骑兵讲理犹如对牛弹琴,只能自讨苦吃。看到赵用贤血人一般,双目圆睁跪在那里,好像随时都会跳起来与人拼命。吴中行怕他真的起爆,便想转移他的注意力,言道:

“汝师兄,跪着也是跪着,咱们何不趁这大好光阴,做点咱们该做的事。”

“做什么事?”赵用贤问。

“咱们联诗如何?”

“联诗?”赵用贤瞟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凶神恶煞的缇骑兵,笑道,“记得金粉六朝时有两句诗‘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写某皇帝的风流事。如今你和我,身边不缺韩擒虎,却没有张丽华。所以,咱们既不是昏君,更不是昏臣。”

“那是什么?”

“是咱大明皇朝的殉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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