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金学曾智布黄蜂阵 陈督抚深析宅揆心 (第2/2页)
陈瑞眉毛一拧,恶狠狠地说:“我已下令调集了营兵,今夜里,就把洪山书院封了。”
“好,”金学曾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接着又问,“那,何心隐怎么办?”
“这个嘛,本抚也有一个主意。”
陈瑞诡秘地一笑,在书案上拿了一张纸递给金学曾。只见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瘐”字。
“瘐?”金学曾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臾之字义,是片刻的意思,须臾之间喻时间之短,臾从病旁,乃很快就病死之意。”
“你的意思是,让何心隐……”
金学曾欲言又止,他已明白了陈瑞的意思,但又不敢相信,陈瑞猜着了他的心思,笑道:
“怎么,金大人,你不敢说出来?干脆,我来说明了,我的意思是,让何心隐瘐死狱中。”
金学曾急切地说:“陈大人,让何心隐死掉,恐怕也非辅的本意吧。”
“是的,辅没有在信中交代如何处置何心隐。但我可以断定,辅决不愿意再看到这个人逍遥于世。”
“你怎么知道?”
陈瑞突然古怪地笑了一下,问道:“金大人,你知道当年严嵩是如何下台的吗?”
“不是徐阶策划让人写本子弹劾吗?”
“大家都这么说,其实并不是。”陈瑞一咬嘴唇神秘言道,“据我所知,这事与何心隐有关。”
“啊,这个我倒没听说。”金学曾惊讶说道。
“官场上多的是蹊跷事,你哪能样样都能听到,”陈瑞说了句摆谱的话,接着言道,“严嵩在嘉靖皇帝面前获宠二十年而不衰,这是个奇迹。多少人想扳倒严嵩,结果如何?从夏言到杨继慎,一个个都被斩西市。提起这些冤案,至今都让人心惊胆战。何心隐本是一介布衣,但他好谈国是,因在家乡建立‘和萃堂’,纠集族人合力抗税,结果被江西巡抚派人前往捉拿归案打入监牢,偏偏这巡抚又是严嵩的亲信。那是何心隐的第一次牢狱生涯,后经友人营救,虽然出狱,但他从此就和严嵩结下冤仇。他悉心研究朝廷中那些倒严官员的经历,认为这些官员都是意气用事,是拿脑袋撞南墙,而不善于使用四两拨千斤的智慧之方。何心隐看准嘉靖皇帝酷爱斋醮,迷信方术的弱点,花重金买通了深得嘉靖皇帝宠信的道士蓝道行。一日,嘉靖皇帝就榆林关外的虏患把蓝道行请来扶乩。蓝道行预先已知道严嵩也要就此事前来觐见,便道:‘待会儿会有一个身穿蟒衣的花白胡子老汉要来与陛下谈这件事,此人虽干练有才,但下巴翘起,有克君之相。重用此人,恐怕对皇祚不利。’嘉靖皇帝闻听此言,心下闷闷不乐。半个时辰后,太监来报严嵩求见,嘉靖皇帝准他进来,当严嵩进来跪下磕头时,嘉靖皇帝定睛看这严嵩,果然是身着蟒衣胡子花白,下巴翘起来如危崖耸峭。严嵩在内阁待了二十多年,三天两头就会入宫觐见,嘉靖皇帝虽对他了如指掌,偏偏却忽略了他这个下巴。想起蓝道行的促膝密谈,嘉靖皇帝顿时心下骇然,一声不吭挥手让严嵩退了下去。就从那一天起,嘉靖皇帝就下了诛除严嵩的决心。当时的次辅徐阶察言观色,现严嵩已经失宠,遂密嘱手下赶紧上本弹劾严嵩的儿子严世蕃。这么做原也是投石问路,若皇上还宠着严嵩,大不了就损失一个手下。谁知道本子一到嘉靖皇帝手中,他立刻下旨将严世蕃抓进诏狱,最后也被问成死罪弃西市。儿子一死,老严嵩即刻就被削职,然后抄家,清剿严党。在内阁惨淡经营二十年的严嵩,就这样吹气泡一样完了。”
陈瑞讲的这个故事,特别是蓝道行一节,金学曾从来没有听说过。虽是陈年旧事,听来仍不免惊心动魄,金学曾叹道:
“严嵩倒台,大家都把功劳归之于徐阶,却没想到起关键作用的竟是这个何心隐。”
“是啊,”陈瑞深有感触地评论道,“徐阶虽是当今辅的恩师,但平心而论,耍手腕斗心机,他还不是严嵩的对手,若不是嘉靖皇帝信了蓝道行的话,纵然有十个徐阶绑在一块儿也不可能扳倒严嵩啊!”
“这倒是。”金学曾点头承认,又问,“这么绝密的事情,你怎么知道?”
“没有不透风的墙嘛。”陈瑞不肯说出消息来源,故卖了个关子。
“辅知道吗?”
“徐阶知道,辅就一定知道。”
陈瑞今日一改平素说话闪烁其词的毛病,每句话都口气笃定。金学曾这才感到往日轻看了这个陈瑞。此公平常前怕狼后怕虎,做事优柔寡断患得患失,看上去像个草包。却没想到他是真人不露相,城府如此之深,让外人半寸也不得窥伺,金学曾自叹弗如,遂又讨教问道:
“你是说,辅想除掉何心隐,不是因为他讲学,而是因为他这段秘闻。”
陈瑞脱口答道:“至少兼而有之。”
“何以见得?”
“金大人,你还记得去年冬天生的棉衣事件吗?”
“记得。”
“处死了什么人?”
“邵大侠。”
“你知道邵大侠这个人的来历吗?”
“知道,传说高拱下野以后,又东山再起重登宰辅之位,就是邵大侠设计的奇局。”
“这就对了。”陈瑞一拍大腿,意味深长言道,“邵大侠制造棉衣以劣充优,致使戚继光部的兵士冻死十九人,仅这一条,就该杀。何况他以一介布衣混迹朝廷,竟能在宅揆任免这样的大事上纵横捭阖,就更该杀。何心隐的情况同邵大侠一样,论讲学,他可杀可不杀,论干涉朝廷政事,就一定要杀!”
“陈大人言之有理,”金学曾赞同陈瑞的分析,但又言道,“不过,这何心隐毕竟是辅年轻时的朋友。”
“李世民为了当皇帝,连自己的兄弟都可以杀,别的就不用说了。”陈瑞越说越来劲,“这就叫政坛无朋友可言。金大人,将心比心,如果换成你我坐在辅的位子上,你愿意让别人将你玩弄于股掌之中吗?”
金学曾答道:“以辅之才,邵大侠与何心隐都不可能对他造成威胁。”
“但这两人,的确是废掉了一个宅揆,又扶起了一个宅揆。这种人留着终是祸害。如今,有大侠之名的那一个已经命赴黄泉,有圣人之名的这一位,也该打他上路了。”
“取他性命,辅信中并没有暗示啊!”
“响鼓不需重槌,”陈瑞说着又从茶几上拿起张居正的信,在金学曾面前晃了晃说,“辅的信上,有‘讲学之风,诚为可厌’这八个字,有这句话就够了。金大人,上回抓何心隐,是你火急火燎地催我,这次除掉何心隐,却轮到我催你了。怎么样,今晚上送他上路?”
金学曾揉了揉涩的眼睛,咕哝道:“邵大侠与何心隐,正好一文一武,到了地狱联起手来,说不定可以再做一个奇局,把阎王弄下台来,自己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