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议时政热茶酬旧雨 进陋巷首辅慰功臣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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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堂屋里说话时,苍头忙进忙出收拾行李。他抽空儿不断烧了热茶送来,又往火盆里加了一些炭。金学曾将李顺杯中的残茶倒掉,重斟了一杯热茶,自嘲道:
“寒夜客来茶当酒,今夜正好是这情境。李大人,你不要嫌我寒碜。”
“你一身名士气,纵是寒碜也风流。哪里像我,一个十足的乡巴佬。”
李顺本想说句奉承话调和气氛,但因心里气不顺,话一出口仍觉生硬。好在金学曾并不介意,故意扯起闲话儿来。只见他又揶揄问道:
“李大人,嫂夫人的阃政,还像当年一样严厉吗?”
“一如既往。”李顺干笑道。
“你负责丈量土地,那么多礼盒儿被你却拒,大概天天都得回家顶灯台吧?”
“是呀,”李顺老老实实回答,“顶灯台下跪,也强似收受贿赂,咱心里安稳哪!”
“就冲老哥这句话,我敬你一杯!”
两杯热茶一碰,两人还真的咕噜咕噜喝干了。李顺抹了抹嘴角的余滴,说道:
“金大人,我的话尚未说完。说来也不怕你笑话,咱打从娘胎里出来,这还是第一次到北京。真的让咱去见皇上,咱连起码的礼节都不懂,还望你给老哥指点指点。”
金学曾沉吟着说:“不懂礼节不要紧,届时鸿胪寺的传奉官会向你仔细交代。依我看,你当下最要紧的,是把你那牛脾气改一改。”
李顺瞟了一眼放在木桌上的那张弓,问道:
“你还是说这张弓的事?”
“对。我现在不跟你唱高调,要你为辅的改革忍辱负重。我掏心窝子跟你说句话,你不要好事做了,又一帚子扫了。”
“此话怎讲?”
“老哥,你从一名钱粮师爷混到今天一个六品同知,容易吗?你要珍惜呀!”
金学曾这拐弯抹角的提醒让李顺觉着不对劲,他索性挑明言道:
“金老弟,有什么话你就直讲吧。”
金学曾惨淡一笑,旋即呆下脸来说道:“这次,你们一共有十名在清丈田亩中有功的官员要受到皇上接见并给予褒奖。这名单,最后是由辅亲自圈定的。”
“咱不该得到这荣誉……”
“该不该得由不得你,”金学曾拦住李顺的话头,“你说,若要论功行赏,对于清丈田亩最有功的官员,应该是哪些人?”
“这……”李顺陷入了沉思。
“十个人的名单,想必你都知道。”金学曾又补了一句。
“知道。”李顺答。
“那上面缺了谁?”金学曾见李顺仍一脸茫然,便提醒道,“宋仪望和杨本庵两人,名单上都没有吧?”
“对呀,”李顺忽然醒悟过来,迷糊糊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急匆匆言道,“宋仪望大人任应天府尹期间,无论是清丈田亩,还是推行‘一条鞭’,都是铁面无私,极得百姓拥戴。还有杨本庵巡抚,率先在山东清丈田亩,啃下衍圣公孔尚贤和阳武侯薛汴这两块硬骨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听说山东地方上的百姓,议论着要给杨大人立生祠。真是奇怪,这样两个人为何不受褒奖呢。”
金学曾长吁一口气,悠悠说道:“这两人受到冷落,其因就是他们得罪了辅。”
“怎么得罪的?”李顺惊愕地问。
金学曾回答:“宋仪望与辅大人同年,都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他自从被嘉靖皇帝撤官后,一直赋闲在家。万历四年,当宋仪望的死对头、左都御史葛守礼致仕后,辅大人立即起用宋仪望,并让他担任责权重大的应天府尹。这宋仪望与葛守礼并无私仇,两人之所以势同水火,其因还在‘一条鞭’。葛守礼反对‘一条鞭’,撞到南墙不回头,所以对推行‘一条鞭’法不遗余力的宋仪望盯得很紧。他在位一天,宋仪望就不可能复职。张居正起用宋仪望,其目的也是为了推行‘一条鞭’法。宋仪望起复履任之后,果然不负众望,立刻就在南京各府州县推行‘一条鞭’法,并着手清丈田亩。应天府乃洪武皇帝建都之地,勋臣贵戚比比皆是。这些龙袖骄民,谁见了都绕着弯儿走,不敢硬碰。偏宋仪望不信这个邪,清丈田亩先就从这些人家开始。谁跟他捣蛋对抗,该抓的抓,该弹劾的弹劾,好在上头有张居正支持。因此,他仅仅只用了两年时间,就完成了应天府的土地清丈,并立即推行了‘一条鞭’法。两样关系国计民生的改革举措,都在应天府获得巨大成功。辅对宋仪望也备加赏识,他不止一次讲过,在他的诸多同年中,最能干的有三个人,一是王国光,二是殷正茂,第三个就是宋仪望。王国光如今仍在吏部尚书位上;殷正茂接替年老致仕的王崇古,当了两年户部尚书,正好是我的顶头上司,今年夏天,也因父死丁忧离任回籍。惟独这个宋仪望,直到去年致仕,还在应天府尹任上不见升迁。”
“这是为何?”李顺急切地问。
“起因还是为那一年辅夺情的事,”说到这里,金学曾禁不住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夺情之始,两京各大衙门官员舆论汹汹。特别是艾穆、吴中行一伙人上本反对夺情,京城里闹得沸反盈天。辅处此危难时刻,极想得到老友的奥援。王国光、殷正茂、李义河等,都赞同皇上要辅夺情的谕旨,并到处为辅奔走呼号。南京方面,有那么一帮政要高官纷纷上本要辅回家守制,辅希望宋仪望出面做一做说服工作。谁知这个宋仪望,在夺情事件的整个过程中,始终不一语。辅对他便产生了不满。半年之后,宋大人治上的太平府,有一个名叫吴仕期的监生,不但邀了几十名府学生跑了数百里路,赶到镇江会见遭廷杖遣戍贵州都匀卫的邹元标,还假托海瑞的大名,写了一份攻击辅夺情的揭帖,在江南到处散。此事惊动了朝廷,辅知道后非常气愤。太平府知府龙宗武揣摩辅心思,便把吴仕期抓进大牢,对他使用各种刑罚,折磨致死。宋仪望知道这件事后,认为龙宗武矫法罔上,行为不端,便暗中指使言官对其进行弹劾。宋仪望的这一举动,被辅看作是以怨报德,从此对他怀恨在心。升官荫赏之类的好事,也就再没有他的份。去年,有一个叫刘应求的言官窥伺到辅的这种心理变化,便找了宋仪望几件上斤不上两的小事进行弹劾。张居正趁机给皇上拟票,将宋仪望开缺回籍,如今,宋大人在家闲住。”
李顺听罢事情经过,叹道:“去年,咱从邸报上看到宋大人致仕的消息,心里头还在纳闷,宋大人在应天府政绩斐然,为何突遭解职,听你这一说,才知道另有隐情。那么,山东巡抚杨本庵大人呢,他又是如何丢官的?”
“他的情况,与宋仪望大同小异,”金学曾回答说,“去年,朝廷让各省抚台推荐人才。杨大人郑重上书,推荐了一名教谕和一名通判。那名教谕是讲学的热心提倡者,当年为何心隐瘐死在武昌府牢一事,还曾上本请求皇上彻查。另一名通判倒没有什么过错,但有人给张居正写了密帖,说杨本庵收了此人的贿银,才具本向朝廷推荐。”
“就这两件小事就撤了一个封疆大吏,是不是太过草率?”李顺小声嘀咕。
“这也只是撤掉杨本庵的由头,”金学曾说,“真正的原因,是杨本庵不同意辅撤销私立书院。”
“啊?”
“辅借何心隐事件,让皇上下旨限期查禁全国七十五座书院,其中就有山东的两座。一个月后,全国大多数省份纷纷上奏处理完毕,惟独杨本庵上本希望皇上格外开恩,保留山东的这两座书院。”
“在清丈田地上,杨大人是辅最为得力的股肱,在学政的整肃中,他又不能与辅保持一致。”
“是啊,因此杨大人也被免职。”
“如此说来,辅的用人之策有了一些变化?”
李顺向金学曾投以试探的眼光。金学曾神经质地瞧了瞧紧闭的院门,搔了搔脑袋,答非所问地说:
“老哥,该说的我都说了。”
“不,你还没有说完,”李顺揪了揪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子,忽有所悟地说,“咱今日一见到你就觉得有些别扭。当初在荆州,你是何等的意气风,做起事来风风火火,不避利害不计艰险。今日却感到你神情抑郁,说话吞吞吐吐,咱还以为你是大孝在身的缘故,现在看起来并不尽然。老弟,咱看你是有了心病啊!”
金学曾立即辩解:“李大人,你不要曲解了我的意思,对辅的远见卓识,以及勇于任事的非凡气度,我金学曾是永远敬佩。”
“除了敬佩之外,是否也加了一点儿提防?”
李顺的问话比锥子还要锋利,金学曾被“刺”得浑身一颤,愣了愣,方又说道:
“自夺情之后,辅是有一些变化,主要是用人上。过去,凡被他罢黜的官员,不是庸劣无能,就是贪墨怀私,没有一个是处理错了的。现在却不同,除了赃官庸官照撤不误外,一些与他政见稍有不合的正直官员,也被他寻隙开除,这是被撤的官。再说被他荐升的官员,过去凡经他手提拔的,都是敢作敢为,一心为苍生社稷着想的干臣循吏。现在却不尽然,干臣循吏固然仍能得到提升,但一些溜须拍马看菜下饭的官油子,也能得到重用。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真定府知府钱普和湖北巡抚陈瑞。”
“辅毕竟也是人哪,”李顺苦笑道,“一家之主做父亲的,也希望自己的儿子依头顺脑,何况偌大一个朝廷。”
“依头顺脑倒不要紧,怕就怕那些扯白吊谎的小花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问题是,这种人在官场大行其道。”
“辅对这种人一贯深恶痛绝,不知为何,他如今有些分辨不清了。”
金学曾嘴上虽然这么问,但他心底清楚辅的变化之因:经过长达九年的惨淡经营,辅实际上已经控制了朝局,满朝文武中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对他构成威胁。威权到了极致,往往放松警惕,行事做人就不会像当初那样缜密,《易经。乾卦》中爻辞所言“亢龙有悔”,阐述的就是这个道理。
李顺并不回答金学曾的问话,而是庆幸言道:
“金老弟,令慈大人去世,正好让你有机会全身而退。”
“是啊,”金学曾忽然又瞧了瞧桌上的那张弓,感慨言道,“如今,辅所要推行的万历新政,基本上已成气象。改革中各种艰难险阻都已平安跨过,像我等这样披荆斩棘的莽夫,就可以归隐田园,吟咏林下了。”
张居正拖了一把椅子在火盆边落座,看了看瑟缩站在一旁的李顺,问金学曾:“这位是谁?”金学曾答:“他叫李顺,是南阳府同知。”
李顺脑子中忽然冒出“狡兔死,走狗烹”这六个字,他还没有说出口,忽听得紧闭的院门被人敲响。
“谁呀?”苍头连忙放下手中活计跑了出去。
门外的人高声嚷道:“辅张大人驾到,快开门!”
一听到这句话,金学曾与李顺两人不约而同站了起来,正自怔忡,却见张居正带着一身寒气,笑模笑样地走进了堂屋。
“辅!”
金学曾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李顺来不及回避,也立马跟着跪下了。
却说金学曾昨日曾到内阁向张居正辞行,因张居正正在会见官员,金学曾等了一会儿,见没有机会便抽身而去,只给书办留了个口信。张居正头几天就得知金学曾要回家守制的消息,就想着单独会见他一次,以示抚慰。今日散班之后,听说金学曾明日就要离京,吃罢晚饭便乘轿寻到金学曾家里,此时见金学曾下跪,连忙说道:
“又不是在衙门,何必这么拘礼,都快起来。”
张居正说着,摘了身上披着的灰鼠皮锦缎衬里的斗篷,交给护卫班头李可拿着,他自己拖了一把椅子在火盆边落座,看了看瑟缩站在一旁的李顺,问金学曾:
“这位是谁?”
金学曾答:“他叫李顺,是南阳府同知。”
“哦,我知道了,”张居正拍了拍身边的杌子,示意李顺坐下,亲切说道,“你在远安当县令时,曾给皇上上了一道本子,言一个县衙每年要征召多少民夫供役,每位民夫差值几何,这笔银子从哪儿开销,账算得清楚明白。更难得的是,你指出供役太过靡费。这些供役费用都由本县百姓均摊,多用一名夫役,就给老百姓多增加一份负担,因此希望能减少县衙夫役数额。记得我替皇上拟票准了你的奏本,额定了全国各地县衙的差役数量。减轻百姓负担,你做了一件实事。”
见辅说起往事如数家珍,对他这一点儿芝麻豆大的事记得如此清楚,李顺心下感动,言道:“那还是万历四年的事,多谢辅还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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