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见门生苦心猜圣意 入云台造膝沐惊风 (第2/2页)
很快,紫禁城中这股子闹热的气氛惊醒了京都的百姓,已经沉入梦乡的人们纷纷披衣起床走上街头。他们引颈眺望紫禁城上空的炫目霞彩,眼看螭唇龙吻上挂着的瑶光紫雾,耳听爆豆子般的鞭炮声和错落有致的钟声,莫不感到惊奇。就在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时候,听得驰马奔出大内前往各处皇亲宅邸报信的太监们漏出的口风,才知道当今圣上新添了龙子,小老百姓们于是奔走相告:“太子诞生了!”“下一代的皇帝爷降世了!”一时间,偌大一座北京城狂欢起来,街上楼帘尽卷灯火高悬,路上音影浩浩人如蚁聚;花炮轰轰筋弦急急,瑞气腾腾钟磬吉祥。六月间,京城人们经历了张居正逝世的大悲痛,仅仅两个月,他们又迎来了太子降生的大欢乐。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人们真切地感受到了太平岁月里的多事之秋。
却说皇太子诞生三日之后,也就是中秋节的前一天,张四维早上刚到内阁,就有乾清宫管事牌子周佑前来传旨,说皇上要在云台单独召见,要他即刻动身前往。张四维顿觉喜从天降,忙命书办给周佑封了十两银子。张四维出手如此阔绰,让周佑喜出望外,不由得嘱咐了一句:“张先生,万岁爷正在兴头儿上,你有话尽管说。”说完就走了。张四维琢磨这句话的含义,笑了笑,也不敢耽搁,径直往云台而去。
算算日子,皇上这次召见与冯保那次大闹内阁,也不过五六天时间。早在三天前,张四维指示户部给内廷供用库划拨的二十万两银子就已办妥。张四维认为皇上这次终于答应见他,其功劳应归功于李植划银的主意。
从内阁到云台的这段路上,张四维走得极快。太子刚出生,加之明儿又是中秋节,宫里头到处都洋溢着节日气氛。太和殿后头连接东西长街的横行甬道上,几树桂花金灿灿开得正旺,微风吹来馥香阵阵沁人心脾。张四维穿过这里时,见几个太监自东向西匆匆走来。他眯眼儿瞧去,但见走在头里的是大内糕点房的管事牌子胡有儿。这胡有儿间或奉皇上之命,给内阁辅臣送去点心品尝,故张四维认得他。胡有儿身后,跟了四五个挂着乌木牌的小火者,都挑着盖了明黄锦缎的食盒儿。胡有儿大老远看见张四维,忙赶了几步跑过来深深作了一揖,满脸堆笑言道:
“张相爷,难得在这儿见到你。您老人家拜了相,咱们这些奴才,早就该向您道喜了。”
“有啥值得道喜的。”张四维开心笑道,“一见到你胡有儿,咱就想起你制作的桃酥。那次你送了两盒来,咱带回去分给家人品尝,个个都说好吃。”
“这点贱手艺,也值得相爷夸。只要相爷爱吃,早晚我给您老多送点。”
说话间,几个挑着食盒儿的小火者已走到跟前,张四维瞧着担子上的明黄锦缎,在灿烂的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芒,便问:
“又是啥好吃的?”
“月饼呀,”胡有儿答道,“李老娘娘自抱了孙子,一天到晚喜得合不拢嘴,吩咐咱糕点房多做上好的月饼,各个宫院都要送上几盒儿。咱们这就是往后宫各处送月饼的。相爷,你放心,外廷的官员也少不了。皇上有旨,凡二品以上官员,每人三盒;四品以上,每人两盒;余下所有京官,每人一盒。就为赶制这批月饼,咱糕点房的二三十号人,忙得几宿没睡觉。”
胡有儿说着,又打了一拱,方告辞而去。张四维一边走着,一边心里头忖道:“皇上果真是大方起来了。他登极十年,此前过了九个中秋节,外廷臣工没有一次得到过他赏赐的月饼。施赠点心虽是芥末小事,亦可从中看到皇上心境的变化。”不觉已走到云台门口。这儿的值殿太监名叫孙理,见他来了,便趋上一步施礼迎接,说道:
“老先生且进殿稍坐片刻,万岁爷马上就来了。”
胡有儿方才见面喊“相爷”,意在表示亲热。现在孙理改称老先生,却是正常称谓。百人百口,张四维顿觉内廷一凼浑水不可随便趟得,遂收了心思正襟危坐。
少顷,听得孙理在门外恭恭敬敬喊了一声“万岁爷”,旋即听得软底靴踏在砖地上的声音。张四维顺势看去,正好朱翊钧穿着簇新的衮龙袍,在周佑的引领下跨进了门槛。张四维连忙跪了下去,高声禀道:
“臣张四维觐见皇上。”
“平身吧。”
朱翊钧说着已在御榻上落座。张四维回到原来的椅子上坐下。尽管他已是文臣至尊的地位,但因是第一次单独面圣,仍不免有些紧张,讷讷言道:
“皇上准旨召见下臣,臣不胜感激。”
“张阁老不必拘谨,”朱翊钧一开口先自笑了起来,“朕一直未曾单独见你,你着急了是不是?”
“是……”张四维拭了拭脑门子上渗出的细碎的汗珠,言道,“臣知道,皇上这些时很忙。”
“不是忙,是心绪有些烦乱。”朱翊钧将搁在镶金红木脚踏上的靴子跐了一下,缓缓言道,“自从张先生,唔,不是你这位张先生,朕说的是元辅张居正。自他去世之后,朕一时不敢见外臣,无论见了谁,都会叫朕想起元辅,忍不住伤心落泪。”
朱翊钧说着脸上便露出戚容,凭直觉,张四维觉得皇上的悲伤并不是自内心。他当下就怀疑皇上这样做是不是试探他的态度,略一思索,他答道:
“皇上对元辅的感情至笃至深,以至哀恸过度。太岳先生获此殊恩,令臣羡慕不已。”
这回答多少有点令朱翊钧感到意外,他问:“朕心下悲痛,这算什么殊恩?”
“辅虽为人臣之极,但毕竟是皇上的臣仆。皇上以万乘之尊,如此锥心揪肺痛悼一个仆人,这是千古少有的事。臣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遇上明君圣主,实乃臣子之福。因此,臣决心誓死报效皇上。”
张四维不显山不显水表了一个忠心,朱翊钧听了心下舒坦,便开了一个玩笑道:
“报效则可,拍马屁则不行。”
张四维没来由地遭此一讪,心下顿时慌乱,干笑道:“皇上,臣还没学会拍马屁呢。”
朱翊钧笑道:“你主动让户部拨二十万两银子到内廷供用库,这不是拍马屁又是什么?”
“这……”张四维的脸腾地红了。
朱翊钧看着张四维坐立不安的样子,越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谑道:
“朕只是说句玩笑话,瞧你张阁老这副窘样儿,倒当了真!”
闹了半天虚惊一场。张四维没想到皇上也会捉弄人,吓出一身臭汗,半晌没有说话。
这时,只见朱翊钧已敛了笑容,言道:“往常,元辅张先生屡屡告诫朕,太仓银只可用于国家,不能成为皇室的私房钱。你这样做,是否有章可循?”
张四维已自慌乱中镇定下来。皇上的这个问话是他早已料到的,此时从容禀道:
“太岳先生为国家理财,任劳任怨不避利害,堪称明臣。但他把内廷外廷两本账分开,看似有理,实则差矣。《诗经》所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连天下九州万里都是皇上的,何况太仓里的几两银子?皇上厉行节约尽除侈靡,为社稷苍生计,始终撙节财用不肯乱花银两,这是圣君之道,是天下人的福祉。但这并不等于说,太仓里的银两皇上不能调用于内廷。”
闹了半天虚惊一场。张四维没想到皇上也会捉弄人,吓出一身臭汗,半晌没有说话。
“唔,张阁老如此一说,极有道理,”张四维几句话解开了朱翊钧多年的心结,只见他脸上笑容灿烂,接着又道,“这些时,为皇长子出生,张阁老操劳甚多。前些时收到内阁公本,你等辅臣述奏皇长子出生,朝廷应该做的晋封、大赦、蠲免租赋等三件大事,朕看大致尚可。只是几处细节,朕尚有疑问。”
张四维赶紧奏道:“皇上有何训示,臣恭听在此。”
朱翊钧说:“晋封之事,两宫太后、皇后之父王伟,加封皆为允当。大赦一事,你们辅臣提出要赦的是两部分人,一是今冬斩决犯人;二是前些年被拘谳定罪的官员。冬决囚犯赦放一批,料无人反对,但若恩赦犯罪官员,恐怕会招来许多非议。”
张四维一听,有心辩解又没有勇气,只得支吾道:“咱们做臣子的,只是尽自己的见识建言,一切还听皇上旨意。”
多少年来,朱翊钧每次与张居正议事,总是诚惶诚恐。现在见到张四维大气不敢出二气不敢申的样子,他感到特别开心,便陡然间觉得长了不少九五至尊的威严,于是端起架子清咳一声,说道:
“朕知道你张阁老的心思,是想起复这些犯罪官员,借此收揽人心。这想法不错,但眼下还不是时机,这一条暂且搁置。”
皇上一言中的,张四维骇得背上冷汗涔涔,忙奏道:“臣谨遵皇上旨意。”
“还有一件事,”朱翊钧顿一顿才说,“现有一人,也想加爵封伯,两宫太后亦有此意,只是不知能否办理?”
“请问皇上,这个人是谁?”张四维抬头问道。
“冯保。”
“他?”张四维失口叫了起来。
“怎么,张阁老感到奇怪?”朱翊钧追问了一句,又道,“冯保是朕的大伴,隆庆六年,又与内阁高拱、张居正、高仪三位辅臣同受先帝顾命。四个人,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健在。皇长子诞生,论功行赏,合该有他一份儿。一般的赏赐,对冯保已无甚意义,晋封爵位,又牵涉朝廷纲本,朕一时委决不下。”
张四维细心听来,觉得皇上的话中藏有玄机:虽然表面上他保持了对冯保的一贯礼敬,但并不想给冯保封爵。只是李太后了话,他不敢硬顶着不办,故在此提出来商量。张四维一时也感到不好办,只得敷衍道:
“太岳先生在世时,对这类封赏,是一概不允。理由是赏爵太滥,坏了朝廷纲常。”
“问题是太岳先生已经不在了呀。如果他在,这类事根本用不着朕来操心。内阁现在是你张阁老掌制,你是何态度?”
张四维一下子被顶到墙上,想耍滑头已不可能。想了想,决定趁此机会试探皇上有无诛除冯保的意思,遂把心一横,冒险言道:
“臣觉得,给冯保加封爵位不妥。”
“不妥在哪里?”
“历朝封爵者,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建功立业的大臣;一种是皇亲。冯保以一个太监出身,既无伟功建树,又非在国难时有救驾之功。如果给他封爵,势必会引起士林非议。”
“朕怕的不是士林非议,”朱翊钧眉梢一扬,露出不屑的神气,言道,“你要说清楚,前朝太监中,有无封爵的人。”
“有一个。”
“谁?”
“刘瑾。”
“刘瑾,”朱翊钧一愣,说道,“这不是武宗皇帝爷手下的司礼监掌印吗?此人极坏。”
“皇上所言极是。此人生封爵位,死有余辜。”
“既如此说,冯保封爵之事也该搁置起来。”朱翊钧仿佛了却了一桩大心事,舒了舒腰,漫不经心地说,“张阁老回去后,就按你方才所言,给朕写一个条陈。”
“说什么?”
“就说冯保为何不能封爵的理由。这个条陈一定要写好,朕要给太后看的。”
张四维一听,不免心下暗暗叫苦,想不到绕了半日,他竟被皇上绕进了套子。皇上要他当恶人整治冯保。如此一来,他不但与冯保彻底撕破脸,捎带着还把李太后得罪了。但事既至此,想当缩头乌龟已不可能。张四维本想趁机给皇上多多进言,却见皇上已是起身离座返驾回宫,临走时留下一句话饶有深意:
“张阁老,凡事都要多多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