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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三豕涉河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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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铿然实在搞不懂,别人的亲友团人才济济,为什么他的亲友团会是三头猪?这句话绝没有侮辱的意思,叶校尉为人正直不苟言笑,他面无表情地在心里吐槽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虽然外表和普通人类没有任何区别,但千里迢迢跑到陇右战场来的亲友团真的是如假包换的三、头、猪。

沈缁衣,沈风轻,沈夜舒——复州竟陵郡的富商沈容尧的三个儿子,他从小就认识的邻居——知道他们的秘密,是在叶铿然十二岁那年。

沈家三位公子自小就很聪明,比如和叶家兄弟打完架弄得浑身泥巴,三兄弟异口同声说是扶街边摔倒的老爷爷时被当成坏人打了,助人为乐不怕苦不怕累,声情并茂声泪俱下,把沈富商感动得赏了他们一人一个清脆响亮的大巴掌。

打架笨拙,演技又不好,沈家三兄弟从小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古灵精怪的叶家老二仗着智商和体力上的双重优势,经常变着法子欺负他们,倒是冷漠的叶家老大从不恃强凌弱。所以三兄弟从小就亲近叶铿然。

于是,住在附近的邻居们经常能听到亲热的喊声:“坚然哥哥!”或者“铁然哥哥!”以及“枪然哥哥!”——坚然哥哥是沈家老大喊的,他最机灵,知道遇到不认识的字时读半边;铁然哥哥是老二喊的,他平时懒惰,虽然也知道不认识的字读半边,但他读的是左半边;枪然哥哥是老三喊的,他年纪最小读的书却最多,老师教过“铿锵”这个词,但因为笔画太多太复杂所以他弄不清那个是铿,哪个是锵。

出现这种混乱情况的根源是没有人做诵读示范,一直以来,叶家老爷子都是直接叫“老大”,叶家弟弟则直接叫“哥哥”,所以沈家三兄弟并不知道叶铿然这三个字怎么读。

被沈家兄弟乱叫一通之后,脾气与涵养都不错的叶铿然的额头青筋跳了几下。

后来不知道是从哪里终于知道了“铿然”的正确读法,沈家三兄弟感叹许久:原来是“坑然哥哥”,哎呀,叶家哥哥原来是个大坑……坑坑更健康,喜欢听故事的三兄弟都表示深深的欣慰。

即便被聪明好学读书多的沈家三兄弟这样折腾,叶铿然也对他们还算有耐心。要说叶铿然这个人孤傲不近人情,其实也算不上,他只是话少——像是鹰天生没有麻雀那么叽叽喳喳。

和附近其他同龄的小朋友一样,沈家兄弟喜欢跟在叶铿然身后玩。直到有一次,三兄弟跟着叶铿然过河时,小桥年久失修,叶铿然牵着弟弟已经走到对岸了,他们在桥上嬉笑打闹,结果“噗通”一声纷纷掉进了水里。

春天的河水湍急,顷刻时间就会将人冲到河流下游,叶铿然脸色一变,立刻跳下河去救人,他的水性很好,救几个小伙伴原本不成问题,但是当他猛地扎到水下时,突然看到了他终生也不会忘记的景象——

水里拼命挣扎的小伙伴身体还是人,但头上长出了猪耳朵,手脚变成了蹄子!等他潜到他们身边抓住他们时,那已经是完完全全的三头猪了。

也许是惊愕过度,叶铿然的腿在这个时候突然抽筋了,从腿上传来的剧痛让他无法再朝岸上游,加上被三头猪压在身上的重量,他自己也朝水底沉去。春水冰冷刺骨,岸边的芦苇在风中摇摆,叶铿然在呛水中朦胧听到岸上有人喊:“哥哥!”

河边唯一的人是不识水性的叶家弟弟,八岁,平常毒舌傲娇属性,而且并不清楚河里生的事情,不知道自己的哥哥被三头猪压住了。机灵的叶悠然迅速用岸边的芦苇绑住自己,想要去救哥哥。这个办法是相当的厉害……才怪!芦苇很快就断了,叶悠然也掉进了水里来。

后来生的事情,实在是有点儿混乱,被救的三头猪在水里扑腾够了,才现它们胖得浮力够大根本就不会沉,于是反过来开始救人,而这个时候被它们压着的叶铿然已经喝了很多水了。感觉到自己被托着往岸边游,模模糊糊看到弟弟也被一头猪往岸上拱的时候,精疲力竭的叶铿然心下一松,在失去意识之前,他的最后一个念头居然是——

原来……猪是会游泳的啊……

这次的事件在叶家弟弟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深刻的阴影,从此小叶子不肯吃猪肉,坚持说有头猪救过他。八岁的叶悠然缠着哥哥问:“有只粉嘟嘟的猪救了我耶,哥哥!”叶铿然面无表情地说:“你看错了。”大人们也都当叶弟弟在说梦话。好在那时叶悠然年龄小,而且被哥哥多次说“你看错了”之后,久而久之,他也就终于相信那次是路过的大人救了他们。

如果被叶悠然知道,那三个经常被他欺负的小伙伴是猪,难以想象沈家兄弟以后的日子有多悲惨。而且,叶悠然伶牙俐齿,他会将这件事很快传遍竟陵郡,到时只怕沈家人没法在城里住下去了。

由于叶铿然的沉默与懂事,沈家在这件事上很是感激。

沈老爷子让夫人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请十二岁的叶铿然来吃,并深情地坦白了自己也是猪的事实……

那天温柔如水的沈夫人在旁边不停给他加菜——沈夫人名叫连藕,人也长得白嫩如藕。沈老爷深情地说当时他第一眼看到夫人就觉得莫名的亲切感,毫不犹豫就娶了她。听到这话时,叶铿然默默地看了一眼沈夫人,白胖、呆萌、娇憨……确实和猪有点像,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亲切感,这话是没错的。

是的,从始至终,叶铿然都清楚知道整件事的真相。

他在水里亲眼看到了沈家三兄弟变成了三头猪,亲身感受过被猪蹄子搂着腰往岸上推的滋味。好在他沉默自持胜过许多大人,所以这个秘密许多年都没有其他人知道。

时隔多年,在陇右军营里再次见到这三头猪时,叶铿然将这些往事都想了起来,然后他额头上的青筋终于……又跳了几下。

“一路过来真好玩!”

“打完仗你就要成亲了,没有亲友团多寒碜啊!”

“对啊,到时候我们陪你去长安!”

沈家三兄弟欢乐地嚷嚷,寒冷的营帐里顿时有了生气。比起从前,三兄弟的体重与学识都见长,说话也比小时候得体多了——只听老大说:“听说女方是个很凶的母老虎,坑然哥哥你要挨揍了,我们一定会帮你!”

叶铿然的未婚妻独孤琳琅,曾经女扮男装从军,一身黑色战甲一手箭法百步穿杨,笑得没心没肺,是陇右军中有名的二货,从来没有半点儿身为美人和皇亲国戚的自觉。由于大将军亲自做媒,她便回了长安家中,只等战事结束叶铿然去娶她。

想到独孤琳琅,叶铿然的脸色难得的微微柔和。可是看到眼前的亲友团时,他还是有种整个人都不太好的感觉——你们这么冒冒失失跑来军营,就算是为了我的人生大事……可是,为什么爹和弟弟没来,却是你们这群邻居的小伙伴来了?

“叶伯伯说,他最近在厨艺上又有新的体悟,正忙于实践,没有时间来管你,叶悠然要喂宠物穿山甲走不开,于是我们三个就助人为乐地来了!”

听到这里,叶铿然不禁眼前一黑!自己的亲爹和亲弟弟,在对待自己的人生大事上,果然不能更靠谱。

与叶铿然的冷淡相反,陇右三军统帅——将军大人对远道而来的客人很热情,他开怀大笑:“我们在楚地见过的!”

“对啊,大媒人,”老大高兴地回答:“我们还有一个响亮的名字组合,叫——”说到这里,两个弟弟立刻异口同声地接话:“楚楚动人的传奇!”

由于三兄弟长了毫无特色的路人脸,每次乐于助人都很难被记住,于是,来自楚地的他们努力地想了一个玉树临风的名字,叫“楚楚动人的传奇”,简称“楚动传奇”。

将军很快和楚动传奇组合打成一片。当下陇右正在与吐蕃合谈,为了防备此前出现过的刺客事件,军中四处戒备森严。但将军还是带着沈家兄弟在军营里溜达了一圈,请他们吃香喷喷的羊肉面,喝殷红如玛瑙的葡萄酒,然后把他们带到了自己的营帐里,摆上牌桌,正好四人一桌牌。

于是,营帐里不时传来兴高采烈的声音——

“碰!”

“万花顺。”

“哈哈我胡了!”

三只小猪宾至如归,打起牌来也毫不含糊。说起来,大唐的纸牌最早是树叶形状的“叶子格”,据说是一行禅师在贞观年间献给太宗皇帝的。“叶子”的繁体字恰好可以拆成“二十世李”,颇有预言意味。太宗皇帝一世明君,并不相信鬼神,于是新奇有趣“叶子格”纸牌不知不觉在皇宫里流行起来,后来被宫女太监们取名“娘娘和”。再后来,纸牌传到民间,被百姓称作“游祥和”。

玩着“游祥和”的三只小猪将瞌睡都抛到脑后,将军大人本来就是吃喝玩乐的高手,以一打三,不亦乐乎。

牌局进行正酣,老大吃多了羊肉面拉肚子,要出去找茅厕。十七岁的老大沈缁衣是个路痴,白天走出十步都会迷路,更何况四周黑乎乎的。他走着走着,就现自己找不着北了。

这时,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听上去至少有三五十人,不太像是士兵,没有那么训练有素,但也不像是平民。

好奇的老大伫足聆听了一会儿,只听队伍中有人低声说了句:“城门在那边。”尾音微微颤,显出了几分惊惶。

这些人深夜出城去做什么?老大有点纠结要不要嚷一嗓子,但一来他闹肚子实在忍不住了,二是找厕所迷路也挺丢人的一件事,他也不好意思声张,于是就任由那脚步声渐渐远去。

老大运气不错地终于找到了茅厕,解决了燃眉之急。等他一身轻松地出来,摸回到营帐,只见两个弟弟无聊地在打瞌睡,桌子上牌乱七八糟地堆了一堆。

“将军呢?”老大左右环顾,不见将军的踪影,心里突然有点不安的感觉。

“刚才有个将领来禀报了句什么,他立刻披上衣服就出去了,像是出了大事。”老二也是不明所以。

老三睡眼惺忪:“看他的脸色挺吓人的。”

三兄弟都有点没心没肺,不管出了什么军国大事,现在打牌三缺一都是最让人烦恼的大事。等了许久不见将军回来,他们便自己滚去睡。

浓墨的春夜,星子不知何时隐去了。

将军快步走进议事的密室,早已等候多时的将领们都站了起来。

刚才,一份八百里加急快报从长安传到了陇右。

朝廷突然下了圣旨,从陇右调兵五万到关内、山南各地增援。陇右是边境军事重地,北连河西,南通剑南,东接关中,历朝历代都会驻重兵防守。如今圣旨上却只说陇右兵精马强,又与吐蕃议和成功,不需要那么多兵力。

“这份圣旨,”将军慵懒而明亮的目光扫过座下,“诸位以为如何?”

“陛下突然下旨抽走五万兵力,不是让鄯州成一座孤城吗?”副将脸色凝重。

“说得好听是借兵,说得直接点就是夺兵权!”有性急的将领脱口而出,“将军绝不能答应!”

“而今正是多事之秋,鬿誉之祸已经传到了关中与河西,陇右的防守只能增强不能削弱啊!”

鬿誉之祸,如同瘟疫一般来势汹汹,迅速地传遍大唐九州十五道——鬿誉是一种外表酷似凤凰的神鸟,能引人内心的仇恨,让人迷失心智。之前将军就被鬿誉控制心神,差点杀了吐蕃使臣一行。而今不断有密报传来,河西、关中、巴蜀都有鬿誉现身。几城手握重兵的将领性情大变,各地军中人心不稳。天下风雨飘摇,江山危殆如同巨浪中的一叶浮舟。

“我们戍守这陇右边关这么多年,不管别处如何,只要守住脚下这片土地,我们誓死追随将军!”

“只要将军一句话,我们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决不皱一下眉头!”

“但听将军调遣!”

将军在陇右六年,所得的人心,甚至远超出天子的想像。密室里这些手握重兵的将领,他们站在一起,就是万千人马铜墙铁壁。

烛光中,将军的脸孔明暗难辨,只有一抹笑意始终挂在唇角:“这道圣旨,”他把玩着手边明黄色的卷轴:“我的确不打算接。”

烛火猝然一晃。

将军漫不经心地将圣旨扔到一边。他气色并不大好,但似笑非笑的眼眸,如同水雾中的星辰,让略显疲倦的面孔也有了难言的光华与气势:“我与吐蕃议和,朝廷只怕是忧大于喜,呵,如今西南边境稳固,陇右这个地方——确实有了与朝廷分庭抗礼的实力。”

轰隆——!一道惊雷划过漆黑的夜幕。

天蒙蒙亮时,三只勤劳的小猪早早起了床。

将军一夜未归,淅沥的雨声让人莫名烦躁。而现在雨仍然下个不停,没办法出门。老二老三不知道从哪里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副棋,开始玩棋。

屋子里虽然温暖,窗外风雨却给人飘摇不安的错觉。这时,一阵雨点飘打进来。

“我去关窗户——”老大急着去关窗户,不小心碰翻了桌角的棋盒,黑色的棋子顿时撒了一地。老三嚷嚷:“大哥,瞧你笨手笨脚的!”

他咕哝着去捡棋子,动作突然顿了一下:“咦?这棋子上怎么有字?”

棋子背后刻着两个不起眼的小字,若非正好对着光线,也看不见。老三好奇地迎着窗口的光读出来:“……樊骁?”

似乎是个人名?黑色的棋子冰凉,就像小小的无情的骨灰盒,使得那一个名字,莫名的有点沉重压抑。

这是怎么回事?棋子上怎么会有名字?围过来的三兄弟都怔了。

老二迟疑着将地上另一颗棋子捡起来,对着光看了半天,终于看清上面写着:陆任嘉。

再看,每颗棋子里都有一个人的名字……却没有一个是他们认识的。

这些都是什么人?就在他们越来越疑惑时,只听老大突然大喊了一声:“你们看这个!”

清晨的微光中,一颗黑色棋子上刻的名字让他们面面相觑,眼里都是惊愕——

独孤琳琅。

就算他们再迟钝,也知道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这深藏在棋子里的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棋子像石头一样硌在他们心上,危险的直觉如冷风缠绕着全身。

营帐外,几个冒雨赶去晨练的士兵恰好结伴路过,只听其中一个打着哈欠说:“樊骁的家里又来家书了。”

“先给他收着吧,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回来了。”另一个士兵说。

樊骁?

是在棋子里看到过的名字!老大心头一悸,立刻竖起耳朵,只听另一个士兵说:“被俘虏了那么久了,多亏了将军这次力主与吐蕃议和,才有希望回来。”

“是啊,希望这最后一批俘虏回来,不要有什么节外生枝才好!”

趴在窗前的三兄弟面面相觑,他们有限的智商终于可以把事情前后联系起来了,那些人——是俘虏?

他们的准嫂嫂,铿然哥哥的未婚妻独孤琳琅,也在这批俘虏当中!

雨越下越大,雨幕如同浓稠而巨大的迷雾,笼罩了天地。

“坑然哥哥!”受了惊吓的沈家兄弟冲进叶铿然的营帐,老大头脑一热,急得眼泪都快出来,“嫂嫂被吐蕃人俘虏了!”

叶铿然刚将衣服穿好,正要去晨练,一下子没有听明白他的话。

“独孤琳琅啊!”老大焦急把他拉到一旁,把昨夜见到的奇怪的动静,以及在将军营帐里看到的棋子里的名字都告诉叶铿然……对方原本只是听着,到独孤琳琅的名字出现时,他的脸色终于刷地苍白!

“你说……琳琅的名字,和樊骁、陆任嘉他们在一起?”叶铿然颤声问。

他回到陇右时,军中没有了琳琅的影子。将军笑眯眯说她已经回到长安家中,只待战事结束他去迎娶她。原来,这一切——

都不过是场欺骗,或者,是那个人手中的一场棋局!

天已亮透,雨下得更大。

叶铿然赶到营帐时,现将军端坐帐中正在和自己下棋——他的左手,在与右手对弈。

棋盘上两军厮杀正激烈,只见那人随意地将几枚黑子提起,毫不可惜地将死棋扔到棋盒里。清脆的棋子相撞的声音听来却惊心动魄。

“这些棋子,都是弃子?”叶铿然感觉得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抖。

将军的棋盒被动过了,想必他也早已经觉。

但将军只是气定神闲地坐在棋坪前,连头也没有抬:“下棋,自然有弃子。大局一场,弃子争先,是兵家要领。”

“我不问兵家之道,”叶铿然握紧拳,努力克制着自己,“只想问你一句,琳琅到底在哪里?”

“回长安了。”将军漫不经心地说,“我记得告诉过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叶铿然一字一字问,“她被吐蕃人俘虏了。你,一直在骗我。”

将军的手只微微一顿,便毫不犹豫将更多的死棋从盘面上拈去:“告诉你真相又如何?除了让你方寸大乱、孤身奔赴敌营去救人,或者做出更笨的事之外,还有别的作用吗?”

他懒洋洋地撑着头,姿势显得傲慢而不耐烦,“如今我们和吐蕃人交换俘虏,马上就是最后一批,她就在其中。”

“你还在骗我。”叶铿然的眼里突然涌起浓浓的失望,像是干涸的大地上被烈日最后烘干的水蒸腾起浓浓白气,“昨夜城中异动,吐蕃使臣一行已经趁夜偷偷出城,合谈破裂了!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昨夜沈家老大听到的脚步声,深夜出城的队伍,正是吐蕃使臣一行!叶铿然清晨已经去过驿馆了,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你既然知道了,那就接受这个事实。”将军淡淡地说。

叶铿然仿佛从来不认识对方一样,眼中的惊诧与失望尽数化为黯淡闪动的东西。终于,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说,“只有她的事情,我无法妥协,无法权衡,无法周旋。

“她,就是我的底线。”

等叶铿然转身离开,营帐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一夜未睡的将军叹了口气,慢慢地放松按着腰间的右手,指缝中几缕鲜血渗了出来——刚才他以手肘撑住棋坪,不是不耐烦,而是没力气。

突然,只听“叮咚”一声,几枚棋子掉落到棋盒里,与此同时出的,是一声钝响,将军的人猝然朝前扑倒,头磕在棋坪边沿。

黄昏时分,沈家老大过来想找将军打牌时,才现那人姿势奇怪地趴在棋坪上。

“你怎么了?”老大顿时忘了自己本来的来意,狐疑地问。

将军迟缓而吃力地抬起头来,额头上还沾着磕到棋坪时碰破头的血丝。老大吓得退后了几步,他第一次看到对方这么狼狈。总觉眼前的修罗战神是那种天崩地裂也会高高在上负手谈笑的人,是那种乱刀砍上一百下也照样喝酒聊天的人。

将军的声音低得很不正常:“……不要惊动其他人。”

“啊?”沈家老大连忙跑过来,这才现他腰间的血迹濡湿了白衣,“好多血……你,你,你……”他一连说了三个你,终于把话说完:“你不会是来葵水了吧?!”

沈家老大立刻体现出他超凡脱俗的智商了:“你真的是女扮男装来从军的花木兰?和我嫂嫂一样?你不会是喜欢上坑然哥哥,才会瞒住我嫂嫂做了俘虏的消息吧!”

裴将军只来得及白他一眼,就再次失去了知觉。

推了推对方,终于现对方毫无反应之后,沈家老大才意识到哪里不对,他吓得拼命大叫,随即又将喊声拼命捂在指缝间:“听说女孩子来葵水会痛得晕过去,原来是真的!唔唔唔救命啊——”

沈家老大用尽全力把将军拖到床上,虽然吓得抖却不敢惊动其他人,那个人的命令,有种可怕的压迫感,让他不敢乱来。

然后,老大就欲哭无泪地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那分明不是女人嘛……是他想太多了!刚才对方到底是伤口开裂失血昏过去的,还是被他气昏过去的?

苦恼的老大挠着头,下一瞬间又意识到,自己不仅说了蠢话,也许还做了蠢事?

虽然想不明白事情的始末,但是就在刚才看到将军趴在棋坪上站不起来的瞬间,他迟钝的内心突然有点钝痛——总有些情形莫名就让人觉得难过,就像长亭外古道边的离别,就像残阳下的山河与宫阙,就像荒草丛生的古战场上……长剑染血,英雄末路。

自己无意中撞破了棋子里的秘密,是不是给将军很大的困扰?

不一会儿,血迹很快渗透了包扎的布条。老大急得团团转又无计可施,这时天色渐渐黑了,他突然想起自己从楚地带了止血的药,以备路上跌打损伤的不时之需,往身上一摸,不在!

似乎……是丢在叶铿然那边了。

老大也顾不得别的了,急忙转身去找药。

烛影晃动,老大刚刚离开关上门,一道人影便悄无声息地落在床边。

纤细的人影掏出一个小瓶,将什么东西倒进自己嘴里,随后俯身下去,对准将军冰冷的唇,将那温热的东西渡入对方的口中。

“咳咳……”将军咳嗽着,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熟悉的面孔,微微皱眉,“你给我喝了什么?”

“放心,不是鬿誉的血,”对方的眸子冷如冰雪,“是珛毓紫珠草汁,能暂时压制你的伤势。”

“乞力姑娘,我和你不熟——可你刚才夺走了我的初吻!”将军稍微有了点力气,就虚弱地抗议。

“无论失去什么,都比失去生命要来得好,不是么?”少女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挑衅地扬起眉梢。

——站在将军面前的,正是吐蕃的影子战神,曾在唐军中潜伏过三年的乞力北雁。

双方最早的合谈,便是由她促成的。

“那我似乎不说个‘谢’字,就显得太小气了?”将军一副被恶霸欺凌了的模样。

“不必客气,我今日还有一份更大的礼送给你。”北雁俯下身来,她的声音轻柔,如同邻家惹人怜爱的小女孩,“将军高义,于我有不杀之恩。不仅我铭感于心,吐蕃举国上下都愿意与将军缔结百年盟约。国主时常俯胸感叹,有将军在一日,边境自然能宁定一日,我吐蕃上下也可心安。可惜大唐像将军这样的人太少了。”

“你们暗中撤走使臣,单方中止和谈,恭维我几句,就准备过关了?”将军脸上戏谑的神情褪去了,只余淡淡的笑容。

“我们之所以撤走使臣,暂停合谈,便是因为我们得到消息,陛下要夺将军的兵权。我们的盟约与信义不对大唐,只对将军一人。”

一朵烛花爆开,弦外之音拨动在人心上,寂静中惊心动魄。

“王气无定数,有德者居之。大唐如今不比开元初年,自从张宰相过世,朝中多奸臣小人;大唐陛下沉迷声色,朝堂虽未改,天下风云早已变了……将军手握重兵,如今也多受掣肘朝不保夕——如今大唐陛下再起猜疑杀戮,你该如何自处?”

说到这里,北雁的声音突然一顿,莫名带了些说不明的东西,眼里闪动着独属于少女的星,“况且,你身上有伤,只有凤血能救你的性命。我决不愿看着你死。

“对有些人来说,你是利剑,是武器,是守护边关城池的最强之盾,是无坚不摧的战神;但对另一些人来说,你能活着,便是最重要的事。”

烛火映照着少女的脸,如同冰雪雕成一样,精致剔透而决绝,又仿佛随时会融化成水——只要某一个人的目光能停驻在那里,她的眸子就可以溪流潺潺清澈,开出最美的灼灼桃花。

“唉……”裴将军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仿佛又回到了寻常那个玩世不恭的模样,“我也想早点打完仗,回故乡去见我青梅竹马的姑娘。”

北雁似乎为他的最后几个字而微微一颤,但她脊背始终挺直如枪,就像所有真正的军人那样。半晌,她艰涩地吐出几个字:“我明白。”

“你不明白。”裴将军粲然一笑,“我不做任何人手中的剑,我只为自己挥剑。”

他的神情与寻常大不相同,眉宇间张扬着睥睨天下的傲气,令人不由自主心生陌生的畏惧。

北雁深深地凝视着他,轻而肯定地说:“我今夜来送的大礼,便是这一句话——将军来日若起兵,我吐蕃必然举国襄助!”

风雪吹乱了烛火,“咯吱——”一声,门被推开了。

叶铿然脸色苍白地出现在门口。

刚才的对话,他都听到了。

“叶校尉。”北雁看到他,只淡然招呼,也不见得有多吃惊,她曾经潜伏在唐军中三年,与叶铿然也算是旧识,“你可知道,将军被大唐陛下的陨铁剑所伤,只有凤血能救他的性命?呵呵,而今,凤凰在我吐蕃王手中。”

叶铿然浑身一震。

“为何露出这种表情?”北雁细长清秀的眉头一挑,“那只凤凰,你该认识的——她就是独孤琳琅。”

“你说……什么?”叶铿然的目光里风起云涌。

“看来叶校尉不知道的事情真不少呢,将军把你保护得很好。”北雁似笑非笑的目光掠过将军的脸,再停留在叶铿然身上,身为真龙而不自觉,拥有强大的力量而不自知,或许也是一种幸运。因为所有的力量都有局限,而身为普通人的快乐一旦失去,就永远无法寻回。

叶铿然是如此。

独孤琳琅也是如此。

“独孤世家是大唐皇亲,几百年来煊赫非常,出过周、隋、唐三朝三位皇后,这可不是偶然的。凤凰是五德之鸟,见则天下安宁。历代帝王都以拥有光华璀璨的凤凰为荣。

“当年独孤琳琅来从军,就是因为你们皇帝陛下有心要纳她入宫,她才在家人的默许下女扮男装,来到军营的。也只有裴将军这么率性而为的人,才会对这样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独孤琳琅原本应该像家族的前三位皇后一样,成为天子的女人,盛世的图腾,但她不愿意。

“爱情由不得她愿不愿意,凤凰所选择的人,也是天下所选择的人。”北雁的声音轻柔含笑,却如同无声处的一道惊雷炸开在叶铿然的耳边!

“在某种意义上说——并不是天子选择了她们,而是她们选择了天子。”

“你说的话……我凭什么相信?”叶铿然僵立在原地,声音微微颤抖。

“信不信当然由你。哦,还有件事,我想也应该告诉你,”北雁轻笑,“你听说过‘叶子格’吗?贞观年间的一行禅师创造这副牌,并不是用作游戏,而是用作占卜的——‘叶子’的繁体字恰好可以拆成‘二十世李’,太宗皇帝李世民虽然表面上一笑了之,却对此事暗中探访,临终时,他留下密诏——楚地有真龙,竟陵郡的叶家若是安分守己,就任其子孙繁衍;若是有异动,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当时,你要和独孤琳琅成亲的消息传到家中,你爹吓坏了吧?你要娶象征天下的凤凰,你说,这是安分守己的姿态么?

“就算我们把独孤琳琅还给你,她也绝不可能属于你。你要想和独孤琳琅在一起,只怕——”

“不要欺负叶校尉。”将军淡淡打断她的话,“这件事,我会考虑。”

北雁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一向会做出最好的选择。”说完这句话,她便跃到窗外的黑暗里,消失在风雨中。

叶铿然怔怔站在将军面前,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许多事。

——将军比任何人都更需要早点找到独孤琳琅。只有凤血,才能救他的命。

——将军会被天子暗杀,不仅因为他是张九龄的学生,更是因为他在帮自己!他身后是三军兵马,是铜墙铁壁的人心,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威慑。

叶铿然沉默许久,开口时声音嘶哑哽咽:“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是媒人。媒人当然要负责啦。”

“……”

“我这个人做事从来不靠谱,只顺着自己的心意而已。”将军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声音中多了几分暖意,“况且,我记得有一次你冲进我的营帐来,说‘男儿热血,不能保护家园,就在将军面前流干而已’,啧啧,那时你一枪扎到自己肩头,有一滴血溅到我脸上了。”

裴将军摸了摸自己的右脸颊:“那滴血,很热。”

风急雨骤,将军慵懒而明亮的目光落在叶铿然的脸上:“我似乎难以容忍,世间男儿热血慢慢冷掉啊。”

烛光滚烫,叶铿然闭上眼睛,像是要阻止什么东西流出。

“我既然敢去楚地,就会帮你们到最后。如今情形虽然凶险,却还有一丝希望。”将军的声音再随意不过,却比所有的承诺更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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