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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泡影 (第2/2页)

高婷的疯狂,倒是与柳华音有些相似,皆是陷入自己的悲喜之中不能自拔,问不得也劝不动,更无法好好罗列往事,条分缕析。

如此这般,似乎也只能劝萧璧凌先说几句好话才行。

于是周素妍对萧璧凌使了个眼色,却见他死死闭着嘴,一声也不肯出。

一段时日不见,他这性子要是变了很多,从前还有几分油腔滑调,这会儿倒是变得大义凛然,宁折不弯了。

“你说过的话,竟都不记得了,”高婷继续抹着眼泪,道,“当年我到金陵,你见过我后,夜里便来找我,还对我说……对我说……”说到动情处,她忍不住呜咽起来,后面的话也变得含混不清,叫人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萧璧凌只是面无表情看着她,眼前之事,在他看来显然通通都是有人蓄意捣鬼,高婷这般软弱,完全被情绪操纵,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又如何能够解决得了此事?

若她能有沈茹薇一半的果决……不,哪怕有周素妍这样,也足够解决问题了。

“高姑娘,”萧璧凌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你若只是一直哭,事情原委我们谁都无法知晓,如今你所说的一切,我根本都不知情,你若不把当年遭遇都说出来,叫我如何能……”

“好啊!你们都联合起来对付我是吗?”高婷听他这般说辞,只当都是推诿,一时悲愤上涌,站起身来,便要上前去向这厮讨个说法。

高昱护主心切,见此情形,当下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拦在萧璧凌跟前,道:“你要作甚?”

高婷性子软弱,见他一个男人挡在眼前,又不敢做些什么,便只是捂着嘴哭起来,她哭声越来越大,直到哭没了力气,瘫坐在地上,声音渐渐嘶哑,开始大口喘息,几乎续不上气。

萧璧凌双手扶额,无奈摇头。

周素妍看着高婷哭泣,忍不住心疼起来,可她心下对此事疑虑甚多,又不擅撒谎,着实难以说出什么宽慰的言辞。

就在高婷硬闯入萧璧凌房中的同时,柳擒芳也随同宋云锡去了后院。

宋云锡屏退了门外看守,目送柳擒芳进门,心下却不免忐忑。

推门的前的那一刹,千般愁情上涌,柳擒芳的脸色也蓦地变沉重了几分。

屋内,散落着一地破碎的瓷片,当中零零散散溅落着些许茶水,显是被打翻了杯盏。

柳擒芳瞧见一个年轻人背对着他坐在桌旁,身影愈显得孤独落寞。

“你是……你便是华音?”柳擒芳迟疑开口,苍老的音色带着丝丝震颤,“我的孙儿?”

柳华音闻声不觉打了个激灵,蓦地回过头来,刚好与柳擒芳目光对视,年轻的面容充满诧异,渐渐染上忧伤与哀愁。

柳擒芳开始仔细打量起柳华音的脸,眉目之间,果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你……”柳华音唇齿颤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恍惚想起多年以前,他尚年幼之时,听爹娘说起的故事。祖母温桐絮一腔大义,却也无力挽回大局,只能眼睁睁看着神农谷崩溃瓦解,连同夫妻感情,也支离破碎。

而他自己,又因为这难以向世人言说的断袖之癖,被家人厌弃,甚至不如鬼烛那个年纪高出自己十余岁的师兄更得爹娘欢心。

柳华音曾幻想过自己这位祖父的面容,却从未奢望还能相见,直到鬼烛叛师,屠尽柳家满门。颠沛流离的他,便越发开始怀念自己尚可能存世的唯一亲人,可他又记得,温桐絮曾赠柳擒芳断尘散,若是早已两相忘却,即使他日有机会相见,恐怕也是擦肩。

“华音,家中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柳擒芳小心翼翼问道,“为何只剩下你一个人?”

柳华音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悲伤,面朝柳擒芳,轰然跪倒在地,再抬眼时,已是泪眼迷离。

与此同时,等在屋外百般聊赖的宋云锡和负责看守的弟子们聊了起来。

“这老头到底会不会把他接走啊?他成日就是在屋里摔东西,再这么让他糟蹋下去,我们不都得上街头要饭了?”负责看守的弟子宣泄着心中的不满。

“可不是,天天嚷嚷,还说非要见那叛徒不可,”另一名弟子补充道,“咱们这可是出了不少稀奇事,有人放着名门正派的公子不做,非要在咱们扶风阁窝着,如今还出了个勾结魔教尊主,喜欢男人的男人……”

“都别说了,”宋云锡摆摆手道,“这些事情,阁主自会好生料理,让你们看守这喜怒无常之人,也的确委屈了些。”

“宋长老,”适才第一个开口抱怨的男弟子对宋云锡使了个眼色,问道,“高姑娘的事,可有结论了?您说萧公子要是办喜事,是在咱们扶风阁,还是回飞云居……”

他话没问完,便听到两声惨呼,然扭头望去,却看见苏易拎着一根折断的桌腿立在门洞处,旁边则躺着两名被他打翻在地的看守弟子。

“苏易你干什么?”宋云锡见他跑了出来,心知不妙,便忙将几名低辈弟子护在了身后。

“柳华音是不是在这?”苏易一改前些日子的颓丧之态,露出一脸张狂高傲的表情,居高临下望着他们几个。

宋云锡只觉得这厮好似换了个人似的,不由愣道:“你想干什么?”

“柳华音……”苏易喃喃念出这几个字,眸底愤恨几乎漫出眼眶,“我要他给我一个交代。”

“可你们不是……”宋云锡见他走了过来,便将佩剑横在身前,道,“再往前一步,我便要出手了。”

苏易听到这话,竟真的停了下来。

他朝着柳华音所在的那间屋子看了一眼,忽然扬手将手里折断的桌角抛掷出去。

那桌腿在空中划了半个圆弧,不偏不倚撞上门框,在木框边缘磕出一个碗大的口子,又重重落在地上。

宋云锡没来得及阻止他,便听到桌腿撞上门框,又落在地上的两声巨响,在他身后的几名少年弟子也被吓了一跳。随后,几人便看见房门被人拉开,开门之人,正是柳华音。

他的眼神空洞而落寞,甚至有些呆滞。苏易怔怔凝视着他这样的目光,却是沉默不语。

适才在房中,柳擒芳已问过他下毒一事,然而柳华音心心念念的,都是与苏易之间的承诺,丝毫不认为自己错。

而就在祖孙僵持不下时,苏易闯了进来。

“阿易……是我对不住你,”柳华音道,“解药……我不该交出来。”

“带我走罢……”苏易眼中凌厉褪得干干净净,“带我离开这里,我再也……不能看见他了。”

曾经的落魄已然无法再做半点遮掩,而自己的心事,也早已展露在了那人眼前,他的怯懦已不允许他再前行半步,除了逃离,已别无他法。

“你当真……”柳华音愕然。

“你要走便走,这个人得留下来!”一名少年弟子大声道,“他可是飞云居指明要的人,就这样放走了,你让我们如何交代?”

苏易的与众不同,对于世人而言,并不会多分得一星半点的同情,只会让大多数人对他心生蔑视,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听到这样的话,柳擒芳不由阖目长叹。

出乎宋云锡意料之外的,是一向伶牙俐齿的苏易,并未将这话顶回去,而是默默走到门边,拾起了那条桌腿,指着适才说话的那名弟子,道:“过来。”

“你要如何?”那少年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身手平平,竟还敢继续与他叫板。

“你要拦我,我当然要杀了你,才能走得了,”苏易露出了久违的轻狂笑意,却难掩当中疲惫。

“你别再胡闹了,”宋云锡摇头道,“柳华音下毒一事,素素已在萧清玦那头将你从中撇清关系,又何必掺和进来?”

“我会稀罕?”苏易轻笑,道,“你们一个个之间,分明心照不宣,将我等视为异类,排斥打压,既然如此,又何必说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叫人恶心?”

“不识好歹!”宋云锡勃然,手中长剑一挺,点向苏易右肩,却见他身形一侧,便贴着剑鞘划开,避过一击。

宋云锡念在同门之谊,并未使出全力,而苏易似乎也有所保留,是以二人连着过了数十招,始终未分上下,看得一旁的几个少年弟子直跺脚。

直到周素妍的声音从门洞处传了过来:“你们又在这里闹什么?”

宋云锡听着一愣,却因手中招式凝滞,被苏易钻了空子,一记桌腿击在胸口,以致他连退数步,方才站稳脚步。

“那一头已经够乱了,你们还在这闹腾,到底想干什么?”周素妍指着萧璧凌卧房所在方向,大声呵斥,随即转向苏易,道,“怎么还与你的事?让你好好待着,当我的话是放屁吗?”

苏易白了她一眼,却不说话。

周素妍出身武学世家,气度高华,言行决断,一贯雷厉风行,苏易被她这气势压了一头,方才的狂傲也都被一扫而空,只能闭嘴不言。

“柳华音,你毒害我扶风阁门人,即便飞云居肯饶你,我也绝不会放过!”周素妍望向柳华音,厉声喝道,“所以,给我安分些,别逼我出手。”

“毒是我让他下的。”苏易不冷不热道。

“怎么哪都有你的事?”周素妍说着,便朝宋云锡望去,“你给我把他带下去,寸步不离看好,从此刻开始,哪怕只是动一根手指,就把他整只手给剁下来!”

苏易听得脸色一变,却见宋云锡已欺身上前,抬手疾点他周身数处大穴,押出了院门。柳华音见状欲追,却被周素妍一掌拍在胸前,一个踉跄向后连退数步,直到柳擒芳伸手将他搀稳。

“柳前辈,人您已见了,有什么想法,不必说我也知道,”周素妍一面抬手示意那几个少年弟子把人押回房中,一面沉下面色,道,“我敬重您是长辈,也知您与秦阁主是故交,可您孙儿所行之事,着实太过出格,无论如何也无法饶恕。”言罢,便推动轮椅一侧滚轮背过身去。

“若是老夫能让周阁主你重新站起来,诸位,能否饶我孙儿一条性命?”柳擒芳在她身后唤道。

听到这话,周素妍身形蓦地一颤。

柳擒芳初见周素妍时,便觉得这姑娘的模样看着可惜,只是一直未将这话说出口罢了。

可谁知周素妍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冷哼一声道:“多谢,不过,我不稀罕。”

柳擒芳愣在原地,竟一句话也接不上来。

等他回过神,周素妍已然不在这小院中了。

柳擒芳方才话,的确让周素妍心念一动。可她如今身居阁主之位,自有着应当遵循的道义。

一来,柳华音之性命,早已允给了萧清玦,二来,自己当年承萧璧凌救命之恩,如今旁人险些害他性命,自己若疏于看管,或为一己之念而徇私,是她断然做不出的事。

她起先花了极大功夫安抚好高婷,将之劝回房中歇下,而后又摆平了苏易找茬的局面,眼下当真是疲累得很,于是也未管太多,便独自回房歇下了。

过了黄昏,夕阳落山,整个金陵城都被包裹在了漆黑的夜幕下,看似平静,却暗中风云涌动。

夜里的沐剑山庄,仍旧保持着白日的秩序,即使到了守卫换班的当口,也仍旧警戒着,以免外人趁机侵入。

从泰山聚义结束开始,岳鸣渊便感到了叶枫的变化,庄内陌生的面孔越来越多,而过去由他摆布的局面,也越来越不受控制。

的确,方铮旭倒了,还是由岳鸣渊亲自派人下的手,扶风阁由周素妍接手之后,便再也不受他任何掌控。

“爹……”在岳鸣渊房中,岳盈香跪在父亲跟前,一面抹着眼泪,一面控诉道,“你也不管管少钧,他都快要骑到我头上了,好像就是因为,在青州的时候,他在街上看到过一个女人,像极了当年死去的那个贱人……您说他怎么能这样?都成亲这么多年了,竟还惦记着那个野女人!”

岳鸣渊并未理会她,只是扶额沉思。

“爹,爹您要给我做主啊!”岳盈香拉住父亲的衣袖,可怜兮兮地摇了摇,道,“他怎么能这样对我呢……我们成亲多年,连个孩子都没有,女儿这都多大了,总不能……总不能一辈子都这么下去吧?”

岳鸣渊仍旧不动声色,任由她摇晃着自己的胳膊。

“爹……爹你就帮帮我嘛——”岳盈香拖长了尾音,道,“当年不就是由您做主,撮合的我们两个吗……爹,爹我不能让他再被别的小贱人给勾走了,您就……”

“好了好了,”岳鸣渊摇摇头,示意她松开手,“你别再晃我,爹头晕。”

“爹……”岳盈香怯怯缩回了手。

岳鸣渊看着这不争气的女儿,兀自发出一声长叹。

他早年丧妻,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是以自幼娇生惯养,这才教出这么一个不中用的性子。

“你方才说,少钧在青州看到了什么?”岳鸣渊蹙眉,“什么小贱人?”

“就是那个女人,长得就像……”岳盈香一面想着,一面说着,又自己摇了摇头,道,“肯定不是她,她都死透了,爹您还记不记得,八年多前,住在南苑的沈肇峰一家人啊?”

岳鸣渊瞳孔急剧紧缩:“你说什么?”

“就是那个,沈肇峰的女儿……叫什么……什么……对,沈茹薇,”岳盈香点点头道,“少钧像是见了鬼似的,就说在青州见过她,真是痴人说梦,当年就不该让沈家人到庄里来,免得给那女人机会勾引少钧,真是下贱!”

“沈茹薇……”岳鸣渊沉吟着,双眼渐渐眯成一条缝,“沈茹薇……沈茹薇……”

“怎么了爹爹?”岳盈香不解道,“您怎么老念着那个贱人的名字呢?”

“昔人之隐,遭时则放声灭迹,巢栖茹薇。”岳鸣渊说着,唇角微微勾起,隐约流露出一丝奸猾,“当真是个文人,这个名字,取得倒真好……”

“爹爹……”

“你且回去歇着,等明日天亮,爹便去找少钧,好好同他谈谈。”岳鸣渊说着,笑眯眯伸出一只手去抚摸岳盈香头顶。

“谢谢爹!”岳盈香听完这话,喜上眉梢,当下便心满意足回房了。

岳鸣渊则靠在椅背上,脸上浮现出森然笑意。

过了很久,他终于站起身来,穿过院中回廊,踏上角落里一条十分偏僻的小路,一直走出后门,几度辗转,穿过一丛林荫,到了山庄的后山。

这里是历代庄主的坟冢,也是极佳的风水宝地。

而再往前跨过一道矮坡,眼前所见的,却是几座排布凌乱的坟堆,未曾栽树,也未曾供奉,连墓碑都是残缺的。

坟共四座,一座合葬墓,上面写着的,是沈肇峰与妻子沈张氏的名字,另外三座坟的主人,则是他们的三个儿女。

属于沈轩的那座坟,上头盖的是新土。

这座坟内,的的确确葬着一具白骨。

岳鸣渊并不是掘开它的人,而是从青州回来之后,叶枫便亲自请来岳鸣渊,一同见证,看这坟墓是否空坟,以验证那“沈轩依然在世”的江湖传闻。

而今日听了岳盈香的话,岳鸣渊只想掘开另外三座坟,好好看个清楚。

他将手指屈起,吹了个响亮的口哨,这口哨似鸟鸣一般,清脆婉转,丝毫不会让听到的旁人觉出异常。

口哨声罢,几名训练有素的黑衣人便从四面八方跳了出来。

“挖开。”岳鸣渊摆摆手道,“重新盖上土后,尽量掩饰,别叫人看出来。”

“是!”几人拱手回应,便着手挖掘起了那几座坟。

“沈轩……沈茹薇……”岳鸣渊在一旁的岩石上坐下,眉头紧锁,“尸首既的确存在,那么活着的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天空中飞过几只乌鸦,在坟墓上方盘旋起来,不断发出沙哑的叫声。

岳鸣渊听着心烦,当下拾起几枚石子,向上弹出,只听得鸦声戛然而止,几只乌鸦也纷纷毙命,垂直掉落在地。

“主人,请看。”几个黑衣人很快便掘开了坟墓,便来到岳鸣渊跟前复命。

岳鸣渊不动声色起立,转身走到那几座坟边。

五具尸骨,一具不缺。

他蹙紧了眉,目光却忽然定在了其中一具尸骨上,唇角渐渐勾起,笑意由森然,逐渐转为狂笑。

“叶枫,你自己造的孽,便自己享受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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