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空乏力失亲心苦,春日来老相归天 (第2/2页)
燕吾勉力的笑道:“到我这个年纪早就看开了,生死有命。我这身子骨早已非药石可医,倒是枉费了你和单于的一片心意,但总归老夫没有选错人。
五十年来梦如真,蝇营狗苟付半生,不怜十年畅快意,今朝撒手知足恩。”
闾丘黄上前为燕吾掖上被角,说道:“您老还是安心养病吧,冬日都挺过来了,这天暖了,我还想听您在河边讲故事呢。”
知道闾丘黄是在开慰他,活到这把年纪,燕吾早就看透了太多,他说道:“趁着我今日还清醒,去请大单于来吧,你俩都是我的学生,没必要厚此薄彼。”
闻言闾丘黄眼眶透出湿润,燕吾这是要交代后事了。
燕吾颤巍巍的伸手拍了怕闾丘黄,说道:“人各有命,何必哭泣,我姬吾一生离乡,能得善终已是大幸,你为弟子,当为我畅快大笑才是。”
忍住泪水的闾丘黄点了点头。
燕吾叹道:“傻孩子,你就是将恩情看的太重了,去喊他来吧。”
闾丘黄去金帐求见冒顿,哭道:“大单于,燕相希望您能挪步一见。”
冒顿闻声,握笔的手不免颤了颤,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他起身跟随闾丘黄疾步前往燕吾的大帐。
冒顿急匆匆进帐,三两步走上去,坐到燕吾床边,担忧的望着燕吾说道:“燕相应该多多静养,少劳心,日后方能好起来。”
燕吾艰难的摇了摇头,说道:“老臣的身子骨已如朽木,每次醒来都觉得生机流逝,怕是没几天活头了,但人老而烦,总有几句话想说给单于听,以了心愿。”
冒顿颔首,应承道:“燕相想说什么,冒顿都将洗耳恭听。”
燕吾开口说道:“大单于已开匈奴基业,如今当以稳固各部,梳理国家为上,方知得土易,得心难。
单于庭若能得诸部之心,基业传不得万世,也不会二世而终,只需两三代贤君烙印,方能使诸胡以匈奴自居。
如今汉已得中原之半,相承秦制秦土,楚亡不远。汉王虽无奈分封异王,但汉王必不放心,内患不除,汉军不会轻易北上寻衅。
老臣没后,望大单于勿以汉图,我匈奴游牧之家,要之耕土无能令其长苗,暴殄天物尔,或可通商南北,解己之需方为上策。
单于不信可视九原,较之秦、赵时已见破败,车寻之流杯水车薪,匈奴无力掌管众民,单于当思之甚之。
月氏、东胡、羌等游牧之民,才是匈奴之仇敌,哲哲、阿歹、月氏之流非摄于匈奴,乃摄之于单于,单于若崩,终为幼主之患,宜渐除之,以便社稷。”
冒顿肃面颔首,说道:“各族之心,我也有察。与其它部族相比,我匈奴在数量上并不具备压倒性的优势,族人虽骁勇善战,但终究因人口所限,各族心思如平静水潭下的暗流,当需拨水潜底,方知其忠奸。”
见冒顿只字不提中原,燕吾便知自家单于还是动了南下之念,但自己垂垂老矣,又缠绵病榻,忠心已至,就勿要多言引人厌烦了。
冒顿见燕吾疲乏,问道:“燕相助我良多,病榻之躯尚思国事,冒顿心感愧疚,国事稍待,燕相可有心愿未了?”
燕吾躺在病榻上,眼睛望着帐顶陷入回忆,说道:“老臣幼时多灾,辗转多地,先单于不吝降恩于老奴,臣本以为身献匈奴后能忘记当年的一切,临老到头来才发现,心中依旧是那个在燕地麦田里,与乡间伙伴抢拾麦穗的孩子,请单于待老奴死后,将姬吾葬的离家近些可好。”
冒顿眼中顿生酸涩,说道:“如今燕地皆为汉土,日后恐兵事难绝,燕相薨后,葬于匈奴东南部的燕山可好,可东望幽蓟家乡之土。”
燕吾闭上双眼,语气微弱的说道:“老臣谢大单于恩典。”
见燕吾疲惫,冒顿也不愿意过多打扰,嘱咐了几句闾丘黄后,着人又送来了一批补品良药,随后便离开了暖帐。
冒顿走后,闾丘黄上前为燕吾掖被角时,却发现燕吾眼角通红,似有泪过。
闾丘黄赶紧问道:“燕相何故流泪?若是不想葬身燕山,小人去和大单于说。”
燕吾微微摇了摇头,吃力的说道:“若是当年我不为阉宦,也许就没有和亲东胡,献身匈奴,终生不归故土的下场了吧。”
闾丘黄难以回答此问,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是夜,在无尽的遗憾中,燕吾的身体失去了温度,结束了他辅佐匈奴两代单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