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红楼修文物 第45节 (第2/2页)
石咏无奈地摸摸脑门,隔了片刻,决定再度尝试,小声问:“师父用梅花水,打算沏……什么茶呢?”
这时候距离清明谷雨都还有些日子,明前雨前的好茶还未下来。然而石咏此问,也全是没话找话罢了。
妙玉却挂着一张脸走过来,来到石咏面前,仰头瞪着石咏,冷着脸说:“直说了吧,你不过是看不起我们师徒罢了!”
石咏的手还未离开脑门,只能继续挠挠,小声说:“哪……哪有?”
这可真是冤枉他了。
妙玉冷笑道:“是,你想得没错,我们师徒就是你想的那种人,底子里不过就是女清客、女篾片罢了。依附权势富贵而生,出了家也一样要低三下四地讨好你们这些官员富户。拜托你,要看不起就请光明正大地看不起,这么遮遮掩掩的,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石咏瞪眼看着妙玉,连声道“冤枉”,“师父误会了,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
他无语至极,他想着过来帮忙,全是因为看妙玉年小力弱,一大坛子的梅花雪,他怕人家小姑娘搬不动,既然躲出来了,就过来搭把手。
竟还招了这么一通骂?
谁能想得到,原著里妙玉那样清冷,可眼前这个,竟是满口的愤世嫉俗。石咏想:谁敢将你当女清客、女篾片了?
可是他转念一想:妙玉说的确实是实情。她们师徒,如果真是出家人六根清净,沿路化缘上京就是,何必依附官眷,同乘一舟而行?再者,这边区区两个五品官加个应天府尹,召之即来,来了就立刻展示什么“先天神数”,这不也透着逢迎与顺应吗?
说实在的,石咏对这样的人从未存有任何鄙视看不起——说来这一切都是为了生存。他自己难道就比妙玉师徒好上对少,见了上官或是权贵,不照样得点头哈腰,说上两句奉承话?谁不是这样过来的?不这样,他又怎能照顾他的家人,做他自己想做的事呢?
慧空师太显然已经精熟此道,能够以一颗平常心应对,而妙玉只是个年方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是自我意识最强烈的时候,自己也陷在一片矛盾与委屈之中,内心始终反复纠结,她对石咏口出怨怼之言,也是源自她心底对自身的否定。
“我真的……只是想来帮个忙,绝对不是看不起啊!”
石咏挠着后脑,百般解说。
那边厢妙玉不再理他,自己去看那只紫铜铫子里水的情形。
“算了,师父说,若是烹茶的人心情不佳,不能专心致志,那茶的品相也会逊色。这是我师父藏了多年的梅花雪。石大人,此前的话且都当是我失言,大人无须放在心上。”
这话听着是妙玉放下身段赔情了,给石咏个台阶下。可是话里话外都透着无比傲岸。石咏心想:这个姑娘,还真是心高气傲得紧。
他听见“梅花雪”三个字,倒是开口相劝:“小师父以后还是别取梅花雪融水泡茶了。泡出来的茶‘轻浮无比’什么的,都是假的。降雪就是靠空中的杂质,水汽才能结晶,化作雪花降下来的。所以雪水一般多少都受过些污染,反而没有井水、泉水洁净……”
石咏兀自呱唧呱唧唠叨着,忽然见到妙玉扭过头来,眼中冒火。若非她自矜出家人的身份,此刻怕是要骂出口了。
作者有话要说:贾雨村任应天府尹,如果放到真实的清代背景下,他的官职应当是江宁知府,从四品。曹大大在将背景架空成为“半真半假”的时候,用了“应天府尹”这个官职。本文官名用红楼设定,官阶按照清代设定。
p.s. 妙玉不是女主。
第57章
这边厢石咏巴拉巴拉地说了一通, 说完了梅花雪,还想提醒妙玉, “旧年的雨水, 也别蠲下存着了, 不洁净!”待他意识到, 妙玉已经脸色铁青。石咏这才讪讪地闭了嘴。
妙玉再不理他,自管自去查看了铜铫子里的水已经开始泛蟹眼泡,扭头四下里就去找茶杯。
也不知是不是这师徒二人没有从船上特为带好茶具出来的缘故, 妙玉这回只是从清凉寺的香积厨下翻出几个粗瓷茶杯, 都取出来放在一只托盘上。
石咏见她伸手就去取茶叶泡茶,连忙拦:“等等!”
他又去取了一只普通的铜铫子, 从厨下水缸中舀了一小瓢清水, 盛在铫子里,转脸将妙玉的紫铜铫子挪开, 自己那只顿到火上去。
妙玉不明所以, 但见石咏自说自话地动手, 只拿眼瞪他。
石咏这只铜铫子里的水不多,一会儿就烧开了,他就将这开水注在一只粗瓷茶杯里, 左右晃晃, 将茶杯内壁都烫过,再倒入下一只。待几只茶杯内壁都一一烫过,石咏又将杯盏都倒置在托盘内,右手提壶, 飞快一浇,杯子的外壁全部清洗完毕,开水都淋在托盘里。
石咏手快,将烫干净的茶杯一一取出来,然后将托盘里的残水倒了,再用抹布擦干净,茶杯放回,方才递给妙玉,说:“喏,这可终于干净了!”
妙玉见石咏手法非常麻利,想来是这些事儿常常做的,一双妙目不禁在石咏脸上转了一圈。
这时候紫铜铫子里的“梅花雪”也早已烹好了。妙玉不敢怠慢,赶紧取了一只茶叶盒子出来,将里面上好的冬茶拨在茶壶里,然后用梅花雪沏上,这才托起托盘,准备离开香积厨。
石咏跟在妙玉身后。
妙玉心中余怒未消,咬了咬牙,不理石咏,自己托着托盘,往禅房过去。
只听石咏在她身后说:“路总是人自己走出来的,若是自己选的路,旁人不是你,原本没资格评价,更没资格轻贱你。”
这是回应妙玉最早的指责。
妙玉脚步稍稍慢了点,手中的托盘也似乎颤了颤。
“还有,你们出家人不是讲究众生平等的么?水也罢,杯子也罢,只要真正是洁净的,就不该有高低贵贱之分。”
石咏说完这句,就再也不开口了。
妙玉却有些出神,脚下一绊,险些踩空,身体一晃,才省起:石咏说的那些话,她竟然都听进去了。
早先妙玉师徒从船上下来的时候,并未将她们随船所带的那些名贵瓷器杯盏带下船。此刻用清凉寺的粗瓷茶盏待客,妙玉心里还颇有些不舒服。她就算是出家人,从小锦衣玉食惯了,平素所用器皿也是不凡。今天见到这些粗瓷杯子,只觉得粗鄙不堪,实在委屈了这坛“梅花雪”,心里有气。待到石咏提起“众生平等”四字,妙玉才觉得心中一动,似乎石咏说的,有点儿道理。
她平了平气,努力托稳了手中的小托盘,缓缓朝禅房门口过去。到了地方,妙玉将托盘放在手边,轻轻叩门,小声说:“师父,茶烹好了。”
禅房里面却传出一阵笑声,似是贾雨村拊掌大笑,连声赞道:“师太说得极妙,有道理,有道理!”
刚才还说什么怪力乱神他全不信的,此刻竟高声附和,也不知慧空说了什么了不得的大道理。
那边厢贺元思却轻轻地“嘘”了一声,说:“雨村,慎言!”
正在这时,禅房的门被打开。石咏从外面探头望进去,只见慧空师太脸上挂着笑意,望着贾雨村,贾雨村则大笑着,望着陆文贵。陆文贵面色稍稍有些僵硬,瞥着贺元思,贺郎中食指兀自靠在唇上,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
“妙玉,将茶送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