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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红楼修文物 第50节 (第2/2页)

石咏重新回到东厢, 望着早先自己身上盖过的这一席衾被,心里生出几分疑惑。

他暗自回想过去和宝镜、金盘它们打交道的经历, 还从来没遇见过今天这样的情形:自己清醒的时候, 没法儿与纱衾直接交流, 反倒是半梦半醒之间, 迷迷糊糊的时候,能与这席纱衾对答上一两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再者,西子所处的时代是春秋末期, 到他如今所处的康熙年间, 少说也有两千多年。难道真的有纺织品能“凭空”保存这许多年么?

身为文物研究员,石咏很清楚, 后世考古发掘出的古代织品, 大多是从各类墓葬、地宫出土。这些织物在保存的过程中,所遇到的最大风险就是“糟朽”——织物成分中的高分子蛋白不断降解, 分子链不停断裂, 最终织品变得越来越脆弱, 一触即碎,绚丽的色彩尽褪,柔和动人的光泽最终湮灭。这便是古代织物的宿命, 从生到死, 犹如水往低处流淌的自然过程,无法逆转。

可是石咏有些预感,眼前这一席纱衾,确切地说, 是被石大娘用作被面的轻纱,可能当真有些特殊的经历,因此能从西施的那个时代流传到眼下这个时候。

可是……为什么始终没办法和它直接沟通呢?

石咏仔细回想:武则天的宝镜,是他将两面镜片用失蜡法重铸成一片之后,将接口处彻底打磨光滑,几乎恢复原状之后才开口说话的;卫子夫的金盘,是他重做鎏金工艺之后才说出它的真实身份的;而杨玉环的香囊,则是他将整个银香囊从布帛和软木之中取出来,彻底清理干净之后,方能和他沟通的。

对了,还有那只南朝的铜鼎,坚固而完好,和他一对面就能打招呼。

石咏心中渐渐有数,眼下这席纱衾的异常,一定是他还没能彻底“修复”这一幅古代织品的缘故。

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正房那边,已经点了灯。石大娘大约是听见东厢这边的动静,以为儿子赶着起床要上衙门去,便也起床,要下厨去,将昨儿晚上就已经熬好的粥热一热。

石咏匆匆忙忙洗了一把脸,也到厨下去给母亲帮忙,顺嘴问起:“娘,您昨日给我收拾的那床被子……”

石大娘赶紧问:“咏哥儿,怎么?睡着不舒适?太薄了?要不要娘另换一床棉胎给你使?”

石咏赶紧摇手:“不是不是……娘,您昨儿是不是取了一只麻布卷里卷着的一幅轻纱,给儿子做了被面?”

石大娘点头:“是呀!难道那做不得被面?娘还想着,这南面的花样又清雅又素净,这初夏天气,做被面正好!”

石咏只得解释,说:“做得,当然做得!只是这样东西是别人交给儿子,让儿子帮着处理处理,用丝绢再衬裱一下。娘,能劳烦您先帮我将这被面卸下来,先换一幅旧的被面用用吗?”

石大娘听说,连声道歉,只说一定帮他将东西收拾回原样。

石咏哪儿敢怪母亲,这明明就是他的错儿,将那个麻布卷忘在脑后了。而且话说回来,若不是石大娘误打误撞,将这幅纱当做被面缝成一席衾被,他也不可能意识到这东西真的跟西施会有些关联。

所以这会儿石咏赶紧也向母亲道歉,说是他没有事先说清楚,是他的错,要劳烦母亲多费一番功夫。

母子两个对着说了一车轱辘道歉的话,石大娘实在没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咏哥儿出了一趟远门,怎么就跟娘这么客气了?”

石咏闻言一怔。他是穿越者,只因感念石大娘一片爱子之心,所以下决心要好好报答母亲的,可是他心里却多少是将石大娘当长辈,尊敬有余,亲近却不足。石大娘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总是能隐隐约约觉出些别扭的。

石咏只能“嘿嘿”一声傻笑,摸摸后脑,说:“是母亲跟儿子太客气才对,儿子有什么做得不当的地方,您该直截了当地教训儿子才是!”

石大娘欣慰地笑了。她眼见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成丁,身上有了差事,渐渐也能独当一面了,可是心里总记得这小子生下来的那天,襁褓里的小模样。想到这里,石大娘心里软乎,柔声说:“时候不早了,你还要去当差,快吃点东西,进城去是正经。”

石咏应了一声,将衾被的事儿交给母亲,自己进四九城,直奔西华门过去。

在三月十八万寿节之后,他和王主事又大忙了一阵。只因万寿节这天皇帝陛下于前朝后宫都有赏赐下来,大路货固然是从内务府广储司出,精品则都是直接由造办处直接送出去的。因此管着出库的王乐水带着石咏又忙了好几天,原本十六阿哥胤禄所说的,让石咏每天去半天画工那里做事,便又拖延了好几日。

好不容易将大头差事忙完,王乐水便直接将石咏轰去了画工那里,命他将十六阿哥交待的活计忙完了再回来。

可巧的是,这天唐英也在画工处。

如今唐英虽然官职和石咏一样,是个笔帖式,但其实他走的也是技术路线,眼下正管着内造瓷器的设计和图样。

待见到唐英的画艺,石咏忍不住大为惊叹。唐英精于工笔,所画的山水、花卉、翎毛……在同龄人之中,甚至在造办处的画工之中,都可算是出类拔萃的。石咏自己也能画上几笔,但是见到唐英所绘的图样,他只有自叹弗如的份儿。

唐英却对石咏画的“动画”小册子十分感兴趣,将他给胤禄准备的另一本《姑苏虎丘》翻了又翻,说:“石兄大才,这上面的景致、人物,纯是线绘,偏生叫人看来栩栩如生,觉得身临其境。更不用说,石兄竟能想出这种法子,让眼前的画景动起来!”

石咏赶紧谦虚了几句:人家唐英那是打小练出来的功底,而他,不过是借助穿越者的优势,讨巧而已。

与唐英闲话一阵,石咏回过头来继续忙他的“动画”小册子,然而心里却依旧在暗自琢磨他从姑苏得来的那幅纱衾。

石咏早年进学的时候研习古代工艺美术,毕业之后进了博物馆研究院,主攻方向是修复古代青铜器、金银器与瓷器,也就是古董行当所谓的“硬彩”。所以他并不擅长修复古代书画之类。

但是石咏有一段很特殊的经历,刚刚进研究院的时候,他曾经在古代纺织品修复部门实习过三个月,因此对古代纺织品修复的工序和要点多少有些了解。

修复古代纺织品是一件极其耗费耐性、消磨时光的事。那位实习时带着石咏的前辈大姐,据说曾经耗费了九个月的时间,复原了一件东周时期的双色锦。

修复古代纺织品的过程也极其枯燥,好在石咏的耐性极好,能坐得住,在三个月的时间里,除了了解各种修复工艺以外,也真的协助前辈们复制了一幅唐代出土的绞罗料。

当时纺织品修复处的领导对石咏赞不绝口,力主石咏正式入职之后留在她们部门。只可惜,因为他是个男生,最后还是被更加需要重体力劳动的古青铜研究部门讨了去。

现在想想,如果石咏真的进了纺织品修复处,他后来的际遇,可能会大不相同。

但有这段经历在,石咏一想起那西施浣过的纱衾,他心里一点儿都不怵。到了这时,石咏将他以前在纺织品修复部门学到的东西一一回想,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他认为,这一幅西子浣过的纱,极有可能是已经经过数次修复的。毕竟从西施身处的年代至今,已经超过两千年,中间又曾经历数次朝代更迭、中原战火,若那幅纱真的是西施亲手浣过的,决计撑不了这么久。

但是他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听见的,真的好像是西施的口吻。

所以石咏先假定这真是西施浣过的纱。有这个前提在,再回想当初姑苏馆娃宫跟前有那么多小贩贩卖号称是西施所浣的轻纱,石咏大胆地做出了一个假设,这些“轻纱”,并非绝对就是西施浣过的轻纱原件,但可能与原件有些关联:

当初西施从一介浣纱贫女,跃上枝头,成为吴王宠姬,她亲手浣过的纱也水涨船高,成为珍品;

到后来勾践灭吴,西施留下的这幅“珍贵”轻纱被人争抢,碎成数片,最后得到碎片的人为了利益,多数都在碎片的基础上做了织补与模仿,以至于一幅轻纱最终变成了几十幅。以后也是如此,几十幅纱各自有老化、碎裂、损坏,则更有后人在此基础上,不断织补、修复——

当然,世上那么多“西施浣过的轻纱”,其中只有极少部分真的与西子有直接的渊源。而翠芙送给石咏的这一幅,则可能误打误撞,恰恰含有西施当年所浣之纱的小部分原件。

忙忙碌碌,很快到了下衙的时候,石咏与唐英结伴回到外城,在琉璃厂大街分开,各自回家。

石咏在母亲那里吃过饭之后,回到西厢,就见到他房中卧榻上的衾被已经换了一幅寻常被面,而早先被石大娘当做被面的那一卷帛纱,已经被完完整整地拆卸下来,卷成一卷,放在他房内的书桌上。

石大娘的女红手艺精湛,缝一幅被面或许还费点儿功夫,拆下来只是一盏茶功夫的事儿。然而石大娘牢牢记着儿子的嘱咐,小心翼翼,令帛纱本身没有半点缺损,完全是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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