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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你开心我就快活 (第2/2页)

那一天,我满头大汗地用两轮小车,将一只只垃圾箱拖出了胡同口,等待垃圾车来处理。冷不丁,看见你出现在我的跟前。我虽然愣了一下,却并没有感到一丝的难为情。

你皱着眉头问:“你怎么干开了这个,丢不丢人?”我说:“这都是瘸丁使得坏!”你吃惊地说:“他真的拿你当坏分子啦?”我愤愤地说:“他恨不得把全胡同的人都打成‘地富反坏右’,他就可以八面威风啦!”你生气地说道:“鲍子,咱不干这个活儿!”我顺口说:“忍一忍,忍一忍,等你的事儿过去了,我就不干了。”你着急了:“鲍子!这不是让瘸丁看咱们的笑话吗?”我极力装出很坦然的样子说:“筱娅,咱不跟他瘸丁一般见识。列宁说过,鹰有时飞得比鸡还低,但鸡永远也不能飞得像鹰那样高。他以为叫我倒土箱子,就是寒碜我了,这有什么呀?”

你有些不理解地问:“你真的就那么泰然自若?”我故意振振有辞地说:“当然!你想啊,我蹲了两天的班房,却粉碎了瘸丁的阴谋,你说值不值?我搬土箱子倒垃圾,缓和了跟居委会的紧张关系,你说值不值?老祖宗说得好,小不忍则乱大谋。伯父伯母安全了,你就开心了;你开心了,我就幸福了。难道你不愿意我幸福吗?”

我这一番话,说得你心里热乎乎的,眼泪差一点就流了出来。你感动地说:“鲍子,这都是我惹的祸!”我嘿嘿地笑着说:“你不惹点祸,怎么能考验出我真心对你好?”你含着眼泪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什么话也没有说,跑去给我买来几支雪糕,并叮嘱我说:“悠着点儿干,别累着!”我点点头,擦了一把满头大汗,便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雪糕。

后来我听王二婶说,当天晚上,你敲开了她家的房门。当时,王二婶和她的丈夫黄守信,正盘腿坐在床铺上玩扑克牌。两个人的脸上,都贴着细纸条。王二婶把手里的扑克牌往床铺上一摊,揪下了脸上的纸条,便趿拉着鞋走过来热情地给你让座,笑着问你有什么事。你有些难为情地站在那里,面对着王二婶欲言又止。王二婶拉着你在床边坐下说:“筱娅,坐下吧!有什么事就开门见山,咱们又不是外人。”你坐了下来,有些呑呑吐吐地说:“二婶,我……我是想……想求您一件事,也不知道您能不能答应?”

王二婶笑着说:“你还没说是嘛事儿,我怎么知道该不该答应?”你有些扭捏地说:“二婶,那我就说了,您可别笑话我。您能不能换个惩罚方式,别叫鲍建铭倒土箱子了。”王二婶故意问:“倒土箱子不好吗?”你说:“当然,社会主义嘛,劳动最光荣。可鲍建铭毕竟是个被录取的大学生,在胡同里倒土箱子,总不太好吧?”王二婶直截了当地问:“你是怕丢面子,还是心疼鲍建铭?”你的脸一下子红了,不好意思地说:“都……都是吧!”黄守信有些愤愤不平地说:“你们居委会也太拿人不当人了!建铭到底犯了嘛罪,就罚人家倒土箱子?”

王二婶说:“你倒会抱打不平!叫建铭倒土箱子,别人怎么想我不管,可我是诚心诚意地帮他解决家庭困难的。鲍博寒一家五口,全靠陈淑妤那几十块钱的工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叫鲍建铭清理垃圾,每月能拿几十块钱贴补日子,有嘛不好?鲍博寒已经两年没交房钱了,你知不知道?几十块钱不算多,可拿到鲍建铭家,那就是活命钱。筱娅姑娘,你是富裕家庭的孩子,体会不到穷人家的苦日子啊!”

黄守信仍然不服气地说:“筱娅多老实的一个孩子,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儿,安慰还安慰不过来,你们还要去整人家的父母,也太没人情味了吧?”王二婶说:“那是老丁的主意,你犯得着指责居委会吗!不是我硬拦着,他早就去了。”黄守信说:“你呀你呀,我的居委会大主任!你可要当心那个家伙,他是个变色龙……你能帮建铭换个差事,就换一个吧!”王二婶叹了一口气说:“能有个倒土箱子的活儿,就算不错了。如今找个临时工,多难啊!筱娅姑娘,二婶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你要是真想跟建铭好,就得放下架子,做个平常人。”

自此以后,你再也没有跟我提倒土箱子的事儿。胡同里那么多户人家,每天不知要清理出多少垃圾。我从早忙到晚,把几条胡同清扫得干干净净。大爷大妈们都夸我是个勤快的好孩子,除了瘸丁冲我翻白眼,几乎没有一个人歧视我。不过,咱俩的约会时间,只能改在了黄昏之后。

我很自觉,每次赴约都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还特意喷了点花露水,怕身上的垃圾味儿熏着你。你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可是,那花露水是用来驱蚊虫的,香气太冲不说,喷在身上当香水也惹人笑话。于是,你给我买了一瓶欧莱雅法国香水,喷在身上香味清淡绵长,久久不散。为这事儿,还闹了一场误会。我爸爸以为我跟着你学坏了,在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差一点没拿鞋底子抽我。

记得那天咱俩在曙光电影院看完电影,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怡静里静悄悄的,只见昏暗的路灯下,瘸丁一瘸一拐地带着两名臂戴“治安”红袖章的街道大妈,正警惕地在胡同里巡逻。咱俩躲过他们的视线,各自回了家。

我一进家门,就听见大屋里传来了谈笑声。原来,我家来了几位爸爸的戏友。有唱青衣的,有唱老生的,也有唱架子花脸的。他们舒舒服服地来了一通《大探二》,过足了戏瘾,便坐下来畅谈梨园趣事。我爸爸看见我回来了,一时心血来潮,便把我喊到大屋,硬要我来一段清唱。我明白老爷子的心气儿,他是想拿我在朋友跟前显摆显摆。我心想,反正这会儿闲着也没事儿,就哄老爷子高兴高兴吧!

我爸爸嘴里打着锣鼓点,又习惯地摇头晃脑,拉起了过门儿。那过门拉得真叫捧,赢得了满屋子的喝彩声。我叔叔是杨宝忠的徒弟,我老爹那个漂亮的过门花样是跟我叔叔学的。他这么卖力气,我也就拿出浑身的解数,当着他几位戏友的面,美美地来了一段《赵氏孤儿》。我一张口,就得了一个碰头彩。我高兴,我爸爸更高兴,这是他教子有方嘛!我爸爸摇头晃脑地拉着胡琴,到了得意之处,还冲我笑着晃一下脑袋。我知道,这是老爹给我的奖赏。一段戏文唱罢,我赢得了满堂喝彩。大家免不了夸奖一番,那位架子花脸大叔,扬言还要收我做徒弟。

蓦然间,我发现老爷子耸了耸鼻翼,好像嗅到了什么气味儿。只见他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青衣姐姐,又恢复了常态。我当时被几位前辈夸得有些飘飘然,也就没有理会爸爸为什么忽扇着鼻子。热闹了一阵子,客人们都礼貌地散去了。

我爸爸又忽扇忽扇鼻翼说,这法国香水真厉害,人都走半天了,香味还留在这儿。我这才警觉起来,原来我老爹以为那欧莱雅法国香水味儿,是从青衣姐姐身上散发出来的。我赶忙要抬腿走人,却突然被我老爹一把揪住了,伸着鼻子在我身上嗅来嗅去,一巴掌拍在我的脑袋上:“小兔崽子,原来是你身上的狐骚味儿!”我见老爹弯腰脱下一只鞋要抽我,便赶忙撒丫子跑了,就听我爸在背后喊,“你个王八羔子,有钱没处花啦!”

后来还是我妈跟我爸解释,说那香水是你给我买的,为了遮身上那股垃圾的腐臭味儿。我爸听说不是花家里的钱,也就拉倒了。可是这个故事,也不知道是我家的哪位神仙给说了出去,传得满胡同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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