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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月,你爸爸不才给你买了新手机?”妇人的脸上,又换上司芃极为熟悉的神情,“小花,你拥有的东西够多的了,没必要什么都和人去争、去抢。对那些生活不幸的人,不要抱着与我无干的态度,是要实在地去帮……”
“算了。”司芃把手机盒扔在一边,不想再和妈妈吵架。正好阿婆做的乳鸽新鲜出锅,她来回坐公交车都坐了三小时,一肚子的气憋着,这会饿了,也不嫌烫,啃了一整只下去。
吃完后,上楼在卧室里看到她妈边收拾她的衣柜,边哼着“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
司芃靠着门框,说:“我爸,现在都很少回家了。”
“嗯,公司马上就要上市了,事情很多。”
“上市了,我们家是不是就能更大的财。”
“是吧。”司芃正处在青春期的门槛上,喜欢和朋友聚会吃饭看电影,钱也越要越多。她妈刮她鼻子,“你个小财迷,每个月五千块的零用钱很多了,这一年我都不会再给你涨了。”
“要是我爸有钱变坏了,在外面有女人,你怎么办?”
她妈敛了笑:“你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什么男人有钱就变坏。一个人坏就是坏,和钱有什么关系。”
“那我爸是个好人吗?”
“当然是啊。”她妈坐在床沿的矮凳上,招呼她过去坐下:“这几年,你老是看到爸妈为公司的事吵架,所以担心,是不是?”她叹口气,“婚姻比爱情难多了。每个人的性格都和他的出生,还有养育环境有很大关系。”
国内的生活环境复杂,女儿也早熟,这番话她都听得懂。
“你爸爸不是个完美无缺的人,有些事情我不认同,但我能理解他。等公司上市了,让他请专业的经理人来打理。这样我们就能少吵一点。我本来也不喜欢那么累的生活。”
“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讶异女儿会和她好好聊天,看上去才三十出头的美少/妇偏头想了想,几秒后笑出声来:“还想?有什么好想的,做人不可以太贪心。小花,这就是我想过的生活,有阿辉和你,还有妈咪也不再离开我。过半个月,爸妈就带你和阿婆去东京迪士尼,然后再去京都的岚山脚下住半个月,好不好?等你放寒假,我们就去阿尔卑斯山的梅杰夫,白雪皑皑的木屋中围在一起烤火。其实呢,去哪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司芃听得心里冷笑,这像一个四十岁女人该说的话嘛。她和她爸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她的妈妈太像一块玉。美玉,质地清脆,但是一砸,就会碎。
一旦说出来,这样的生活就再也没了。司芃选择不说。
金莲搬进别墅后,陈洁周末也会来淞湖。那会她们已上初中,彭光辉掏钱让陈洁也去了司芃的学校,不同班而已。
两个女孩绕着湖边的栈道一圈一圈地走。陈洁说:“我们不要管他们的事,好不好?反正你爸和你妈的感情也不好。”
谁都知道他们感情不好,谁都知道他们不是一路人,就她那妈,天真到以为自己拥有一切。她一点也不喜欢国内,无论是环境还是人事,都觉得丑陋和肮脏,于是便躲进玻璃罩里:她的丈夫英俊有才,事业有成;她的女儿温柔乖巧,成绩优秀;她自己,更是全中国最知书达理、最温柔幸福的妻子和母亲。
司芃斜眼问她:“我们共享一个爸爸吗?”
陈洁面目一下变得扭曲,眼眶都红了,恶狠狠地盯着司芃:“我有叫过他爸吗?我有那么贱吗?我从小就没爸,从来就没有!”
也不知为什么,她会那么快就和陈洁和解。那天两人凄凄地走在湖边,手拉在一起不肯松,因为害怕松掉,友谊就真的会断。
后来也看惯金莲。反正她的同学圈里,十个家庭有九个都是这样的。男同学说:“这叫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她去取经,家里的红旗,怎么对付外面的彩旗,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怎么对付?钱啊,钱拿得稳稳地,一个浪也掀不起来。
有道理。司芃回去和她妈说:“曼达的股份都在你手上吧。我们家买的那些房子,都在你手上吧,还有银行账户里……”
“你问这些干什么?”
“没什么,就我班同学家里生事了。你看新闻了没,恒达电子的总经理把所有资产都转移到国外,和小三双宿双飞了,留一身的债给他老婆背。”
“你爸是这种人吗?”
“防着点,总是好的吧。”
“夫妻间不用设防。”
说不通,怎么也说不通。司芃渐渐心灰意冷,她也搬去学校宿舍。每个周末回家,见到她妈那坚定炙热的眼神,还是受不了,还是想逃。
那年正是二零零八年,暑假里无事可干,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一伙人都围在KTV里看北京奥运会的实时转播。有人起哄:“付,过来买下单。”
他们叫的是司芃。本来她有个绰号叫“彭哥”,毕竟是女孩子,听了也生气,朝人砸两只啤酒后,大家就改口了。
曼达的股票上市两年,表现优异,富二代同学间彼此算资产净值,一致推定她是富,即付。
大家都羡慕她。家财万贯,父母宠爱,这些他们都不缺,只缺家庭完整,缺三个人可以完整地坐在一张桌子边吃饭。
她还有这样的家庭。她的爸妈仍然在财经媒体的闪光灯下携手亮相,巧妙地掩饰婚姻的裂痕。她和陈洁,也都默契地在朋友面前隐藏了真相。
因为同守一个难堪的秘密,她们的感情,比以前还要好。
司芃就是从那会开始抽烟。等深夜熄灯后,她靠在宿舍外面的墙角处,一根烟接一根烟的抽,烟雾弥漫中,分不清何为现实,何为假象。
抽烟多了,就睡不着。到了白天上课,无精打采。班主任拿过她爸的钱,还想着要管教好她,痛心疾地拍她桌子:“你这样的孩子,是上天的宠儿,是父母的娇子。你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
对啊,我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因为我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虚假世界里。
假象不再是童年时陪伴她的芭比娃娃,不再是路边脏兮兮的小玩伴。假象是她推开爸爸办公室看到的那一幕。那只是个新的起点,那是个病毒源。两年过去,它复制了无穷无尽的自己,成为和城市体量一样大的高积云,笼在她的身边,风吹不散、雨打不落。
假象是她妈脸上笑容调动的每根神经,是她阿婆精心烹制的每道菜肴,是她爸笑眯眯地买百合铃兰回来;是朋友为她高超的滑板技艺放声高呼,……,假象是她生活的一切。
每一次呼吸,她都要被迫吸进去成千上万个病毒。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病了。病后,能模模糊糊地理解她妈的一些做法。
可两个被同一种病毒袭击的人,是没法生活在一起的。只要看到对方,就看到自己是怎样被它们咬噬个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