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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读小说网 > 枢纽:3000年的中国 > 第一节 精神的自我超越

第一节 精神的自我超越 (第2/2页)

如此一来,便可看到,昌黎先生极力排佛,但其思考实际上恰是要回应佛教所提出的问题。佛老之学此时已经在相当程度上规定了士人反思的问题框架,于是,即便是排斥佛老之学说,也已在否定性的意义上融进了佛老的话语,这种问题意识的出现,为超越儒释道的精神打开了大门。<span class="ark" ttl="陈寅恪先生认为,韩愈的思考受到禅宗相当大的影响,“退之(按:即韩愈)道统之说表面上虽由孟子卒章之言所启,实际上乃因禅宗教外别传之说所造成,禅学于退之之影响亦大矣哉!”参见陈寅恪《论韩愈》,《金明馆丛稿初编》,第321页。"> 然则,另一角度看,这样一种反思努力的起点,却必须是将佛教排斥为他者,重建特殊认同以便形成新的精神凝聚核,事方可为;而这也就意味着对于普遍帝国的抛弃,否则认同复将流散。所以精神实现再次超越的前提却是先要努力转为内向,其现实化便也会是个有限的特殊帝国,以便对抗普世帝国的衰败所导致的秩序丧失。昌黎先生的努力,已经从精神层面预示了后世大宋与大辽两个特殊“帝国”并立的东亚秩序。<span class="ark" ttl="美国学者刘子健先生在《中国转向内在——两宋之际的文化内向》(赵冬梅译,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2002年)一书中提出,两宋的文化转型不仅是个思想史的事件,更是与专制权力的扩张及强化有着深刻关系:既然汉唐以来的君权相权相制衡的秩序已经破灭,尤其是到了南宋,君主绝对专制的局面已经形成,则儒家学者为了实现治国、平天下,就只有让君主皈依儒家学说“内圣”的一面,而放弃“外王”的论说,因此中国的文化逐步转向内在。刘子健先生的思考颇有洞见,但有些过于强调制度决定主义了。本书则尝试从精神现象学的角度,对此一文化转型加以解读,以提供另一种视野。">

精神反思到了宋儒终于开花结果、大放异彩。宋儒从孔孟到韩愈建立起一个新的思想谱系,他们追随韩愈等人对《大学》《中庸》的诠释,改变了过去以《礼》为中心的政治学经典系统,以《易》为中心,诠释宇宙的终极真理,以《中庸》《大学》为中心,探索尽性的途径,以《春秋》为中心,讨论政治的大义名分。<span class="ark" ttl="参见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二卷,第162页。"> 一种本体论儒学建立了起来。

汉儒去古未远,巫的传统犹在,仪式的准确性是沟通天人的基础,所以在汉儒这里,普遍理想以非反思的方式呈现为礼的秩序的普遍性。理阴阳,顺四时,抚四夷,亲百姓,莫不在于礼。谶纬之术是探考礼背后的神秘秩序的一个基本途径,士人可依此来约制已经获得专制权力的君主。由于不受其他轴心文明的精神挑战,本体论问题遂在“日用而不知”当中被消化掉,不被人们所反思。

接续韩愈的宋儒则必须要回应佛老之学的挑战,这逼迫着他们做一种深刻的反思,以便寻找到那超越儒释道之上的终极之“理”;谶纬之学在反思的追问下是无法站住脚的,儒学由此展开了一种理性主义<span class="ark" ttl="何谓理性以及何谓理性主义,是个极为复杂的话题,再及工具理性(寻找最有效地达到给定目标的方案,以效率为其衡量标准)与价值理性(对目标本身进行价值判断,以基于反思的道德确信为其衡量标准)之分,就使得话题的厘清变得更加复杂,需要一篇专门的文字来解释。本书在此处所用的理性主义,指的是一种基于反思的思考与行动方式,后面具体行文中所谈理性/理性主义会穿插为工具理性或价值理性,究竟具体何指,相信读者可通过上下文解读出来。"> 的进思方式。

从北宋五子开始,再到朱熹集大成,一个宏大的理学体系建立起来。宇宙万物莫不被纳入于“理”,如朱子云:“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无此理,便亦无天地,无人无物,都无该载了。有理,便有气流行,育万物。”又云:“伊川说得好,曰‘理一分殊’。合天地万物而言,只是一个理;及在人,则又各自有一个理。”<span class="ark" ttl="《朱子语类≈ddot;卷一理气上》。">“理”作为宇宙的本体,通贯天地,规范人心;理学家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令整个宇宙呈现出统一的秩序,又落实在个体的心性修炼上。即便佛老,亦脱不出此理去,“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儒释虽不同,毕竟只是一理”<span class="ark" ttl="《朱子语类≈ddot;卷一二六释氏》。"> 。通过对“理”的阐,整体超越儒释道的新的精神秩序构建起来,《四书章句集注》成为道统的集中表达;士君子通过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工夫,而达三纲“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之目的,天下于是德化。中国的精神世界也从神秘主义过渡到理性主义。

儒学一旦完成这样一种自我超越,则佛教就不再是必须排斥的对象了,它可以在儒学给定的观念结构之下,获得其社会影响。大唐时期曾经面临的普遍理想瓦解之危机,就此化解;从韩昌黎开始的“排佛”之叙说,终于完成其再“容佛”的精神运动过程。

到了宋代,由于知识传播的成本大幅下降,士绅的规模日渐扩大。能够入仕者毕竟有限,余者遂成为平民社会自我组织的基本核心,豪族社会因此更是不可逆地结束了。张载的学生吕氏兄弟所订《吕氏乡约》,讲求所谓“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为乡村带来基于宗族的基本组织原则和自觉意识,成为后世乡村自治的基本规范。士绅阶层是平民社会当中连接国家与个人的中介,将一君万民的社会结构联系为一个有机的整体;三纲八条目则进一步内化于一般士绅的心性当中,日常的洒扫应对亦可体会天地之理,修身齐家亦有治国平天下之功,理学的精神自觉也因此深入到民间基层。

有着如此之伦理担当的“宗族本来并不存在。因此宋代的这个动向,从现在的观点来看可以称为宗族形成运动”<span class="ark" ttl="[日]小岛毅:《中国思想与宗教的奔流:宋代》,何晓毅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06页。">。中唐时代一直苦苦寻找而不可得的新治理秩序,在官僚制的展以及民间的宗族化展当中,获得了其载体。理学关注外在的秩序,同样也关注着作为秩序之根基的士君子;而士君子作为平民性的宗族社会的凝聚核,使得特殊群体的基础认同,向更小的初级共同体方向收敛。这样一种收敛意味着普遍理想的自我反思与超越,也为特殊群体参与到更大的普遍帝国中去提供了精神基础,清代是古代平民社会之普遍帝国的完备阶段,也是宗族社会的繁盛阶段。

北宋五子精神大开张时,不在帝国的政治中心开封,而是与暂时退隐的司马光等人共居在帝国的文化中心洛阳。同样,朱熹也不在帝国政治的核心层面,其学说在生前也未获得官方认可。精神的自由却正是因此而得保障。宋儒因其政治上的不得志,得以对现实政治保持疏离与批判,在现实之外确立不可移易的伦理标准,以此来格君心,正天下。而士绅阶层对于豪族的取代,使得基层社会的自我治理获得了组织资源,也为精神层面的自由言说提供了社会基础。

正是在这样一种自由的环境中,精神的反思才能逐渐触及自我的本质,确立起精神本身的自由性,中国的思想于此焕然一新,造就了文化上美轮美奂的大宋王朝。宋代几位大儒未成一时之功业,却规范了嗣后千载之精神。一如陈寅恪先生所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span class="ark" ttl="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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