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画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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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
我还要说一头牛。
这头牛叫“三毛”,性子最烈,全马桥只有煌宝治得住它。人们说它不是牛婆生下来的,是从岩石里蹦出来的,就像《西游记》里的孙猴子,不是什么牛,其实是一块岩头。煌宝是岩匠,管住这块岩头是顺理成章的事。这种说法被人们普遍地接受。
与这种说法有关,志煌喝牛的声音确实与众不同。一般人赶牛都是出“嗤——嗤——嗤”的声音,独有志煌赶三毛是“溜——溜溜”。“溜”是岩匠常用语。溜天子就是打铁锤。岩头岂有不怕“溜”之理?倘若三毛与别的牛斗架,不论人们如何泼凉水,这种通常的办法不可能使三毛善罢甘休。唯有志煌大喝一声“溜”,它才会惊慌地掉头而去,老实得棉花条一样。
在我的印象里,志煌的牛功夫确实好,鞭子从不着牛身,一天犁田下来,身上也可以干干净净,泥巴点子都没有一个,不像是从田里上来的,倒像是衣冠楚楚走亲戚回来。他犁过的田里,翻卷的黑泥就如一页页的书,光滑亮,细腻柔润,均匀整齐,温气蒸腾,给人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收放自如神形兼备的感觉,不忍触动不忍破坏的感觉。如果细看,可现他的犁路几乎没有任何败笔,无论水田的形状如何不规则,让犁者有布局犁路的为难,他仍然走得既不跳埂,也极少犁路的交叉或重复,简直是一位丹青高手惜墨如金,决不留下赘墨。有一次我看见他犁到最后一圈了,前面仍有一个小小的死角,眼看只能遗憾地舍弃。我没料到他突然柳鞭爆甩,大喝一声,手抄犁把偏斜着一抖,死角眨眼之间居然乖乖地也翻了过来。
让人难以置信。
我可以作证,那个死角不是犁翻的。我只能相信,他已经具备了一种神力,一种无形的气势通过他的手掌贯注整个铁犁,从雪亮的犁尖向前迸,在深深的泥土里跃跃勃动和扩散。在某些特殊的时刻,他可以犁不到力到,力不到气到,气不到意到,任何遥远的死角要它翻它就翻。
在我的印象里,他不大信赖贪玩的看牛崽,总是要亲自放牛,到远远的地方,寻找干净水和合口味的草,安顿了牛以后再来打自己。因此他常常收工最晚,成为山坡上一个孤独的黑点,在熊熊燃烧着绛紫色的天幕上有时移动,有时静止,在满天飞腾着的火云里播下似有似无的牛铃铛声。这时候,一颗颗疏星开始醒过来了。
没有牛铃铛的声音,马桥是不可想象的,黄昏是不可想象的。缺少了这种喑哑铃声的黄昏,就像没有水流的河,没有花草的春天,只是一种辉煌的荒漠。
他身边的那头牛,就是三毛。
问题是,志煌有时候要去石场,尤其是秋后,石场里的活比较忙。他走了,就没有人敢用三毛了。有一次我不大信邪,想学着志煌“溜”它一把。那天下着零星雨点,闪电在低暗的云层里抽打,两条充当广播线的赤裸铁丝在风中摇摆,受到雷电的感应,一阵阵地泻下大把大把的火星。裸线刚好横跨我正在犁着的一块田,凌驾在我必须来回经过的地方,使我提心吊胆。一旦接近它,走到它的下面,忍不住腿软,一次次屏住呼吸扭着颈根朝上方警戒,看空中摇来荡去的命运之线泼下一把把火花,担心它引来劈头盖脑的震天一击。
看到其他人还在别的田里顶着雨挖沟,我不好意思擅自进屋,不想显得自己太怕死。
三毛抓住机会捉弄我。越是远离电线的时候,它越跑得欢,让我拉也拉不住。越是走到电线下面,它倒越走得慢,又是屙尿,又是吃田边的草,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最后,它干脆不走了,无论你如何“溜”,如何鞭抽,甚至上前推它的屁股,它身体后倾地顶着,四蹄在地上生了根。
它刚好停在电线下面。火花还在倾泼,噼噼啪啪地炸裂,一连串沿着电线向远处响过去。我的柳鞭抽毛了,断得越来越短。我没有料到它突然大吼一声,拉得犁头一道银光飞出泥土,朝岸上狂奔。在远处人们一片惊呼声里,它拉得我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泥水里。犁把从我手里飞出,锋利的犁头向前荡过去,直插三毛的一条后腿,无异在那里狠狠劈了一刀。它可能还没有感觉到痛,跃上一个一米多高的土埂,晃了一下,踩得大块的泥土哗啦啦塌落,总算没有跌下来,但身后的犁头插入了岩石缝里,出剧烈的嘎嘎声。
不知是谁在远处大叫,但我根本不知道叫的是什么。直到事后很久,才回忆起那人是叫我赶快拔出犁头。
已经晚了。插在石缝里的犁头咣的一声别断,整个犁架扭得散了架。鼻绳也拉断了。三毛有一种获得解放的激动,以势不可挡的万钧之力向岭上呼啸而去,不时出现步法混乱的扭摆和跳跃,折腾着从来未有过的快活。
这一天,它鼻子拉破,差点砍断了自己的腿。除了折了一张犁,它还撞倒了一根广播电线杆,撞翻一堵矮墙,踩烂了一个箩筐,顶翻了村里正在修建的一个粪棚——两个搭棚的人不是躲闪得快,能否留下小命还是一个问题。
我后来再也不敢用这条牛。队上决定把它卖掉时,我也极力赞成。
志煌不同意卖牛。他的道理还是有些怪,说这条牛是他喂的草,他喂的水,病了是他请郎中灌的药,他没说卖,哪个敢卖?干部们说,你用牛,不能说牛就是你的,公私要分清楚。牛是队上花钱买来的。志煌说,地主的田也都是花了钱买的,一土改,还不是把地主的田都分了?哪个种田,田就归哪个,未必不是这个理?
大家觉得他这个道理也没什么不对。
“人也难免有个闪失。关云长还大意失荆州,诸葛亮是杀了他,还是卖了他?”等到人家都不说了,也走散了,志煌一边走还能一边对自己说出一些新词。
三毛没有卖掉,只是最后居然死在志煌手里,让人没有想到。他拿脑壳保下了三毛,说这畜生要是往后还伤人,他亲手劈了它。他说出了的话,不能不做到。春上的一天,世间万物都在萌动,暖暖的阳光下流动着声音和色彩,分泌出空气中隐隐的不安。志煌赶着三毛下田,三毛突然全身颤抖了一下,眼光直,拖着犁头向前狂跑,踩得泥水哗哗哗溅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水帘。
志煌措手不及。他总算看清楚了,三毛的目标是路上一个红点。事后才知道,那是邻村的一个婆娘路过,穿一件红花袄子。
牛对红色最敏感,常常表现出攻击性,没有什么奇怪。奇怪的是,从来在志煌手里服服帖帖的三毛,这一天疯了一般,不管主人如何叫骂,统统充耳不闻。不一会,那边传来女人薄薄的尖叫。
傍晚的时分,确切的消息从公社卫生院传回马桥,那婆娘的八字还大,保住了命,但三毛把她挑起来甩向空中,摔断了她右腿一根骨头,脑袋栽地时又造成了什么脑震荡。
志煌没有到卫生院去,一个人捏着半截牛绳,坐在路边呆。三毛在不远处怯怯地吃着草。
他从落霞里走回村,把三毛系在村口的枫树下,从家里找来半盆黄豆塞到三毛的嘴边。三毛大概明白了什么,朝着他跪了下来,眼里流出了混浊的眼泪。他已经取来了粗粗的麻索,挽成圈,分别套住了畜生的四只脚。又有一杆长长的斧头握在手里。
村里的牛群纷纷出了不安的叫声,与一浪一浪的回音融会在一起,在山谷里激荡。夕阳突然之间暗淡下去。
他守在三毛的前面,一直等着它把黄豆吃完。几个妇人围了上来,有复查的娘,兆青的娘,仲琪婆娘,她们揪着鼻子,眼圈有些红。她们对志煌说,遭孽遭孽,你就饶过它这一回算了。她们又对三毛说,事到如今,你也怪不得别人。某年某月,你斗伤了张家坊的一斗牛,你有没有错?某年某月,你斗死了龙家滩的一头牛,你知不知罪?有一回,你差点一脚踢死了万玉他的娃崽,早就该杀你的。最气人的是另一回,你黄豆也吃了,鸡蛋也吃了,还是懒,不肯背犁套,就算背上了,四五个人打你你也不走半步,只差没拿轿子来抬你,招人嫌么。
她们一一历数三毛的历史污点,最后说,你苦也苦到头了,安心地去吧,也莫怪我们马桥的人手狠,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呵。
复查的娘还眼泪汪汪地说,早走也是走,晚走也是走,你没看见洪老板比你苦得多,死的时候犁套都没有解哩。
三毛还是流着眼泪。
志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终于提着斧子走近了它……
沉闷的声音。
牛的脑袋炸开了一条血沟,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当血雾喷得尺多高的时候,牛还是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叫喊,仍然是跪着的姿态。最后,它晃了一下,向一侧偏倒,终于沉沉地垮下去,如泥墙委地。它的脚尽力地伸了几下,整个身子直挺挺地横躺在地,比平时显得拉长了许多。平时不大容易看到的浅灰色肚皮完全暴露。血红的脑袋一阵阵剧烈地抽搐,黑亮亮的眼睛一直睁大着盯住人们,盯着一身鲜血的志煌。
复查他娘对志煌说:“遭孽呵,你喊一喊它吧。”
志煌喊了一声:“三毛。”
牛的目光一颤。
志煌又喊了一声:“三毛。”
牛眼中有幸福的一闪,然后宽大的眼皮终于落下,身子也慢慢停止了抽搐。
整整一个夜晚,志煌捧着头,一言不,就坐在这双不再打开的眼睛面前,直到第二天早上鸡鸣。
三月三▲
每年农历三月三日,马桥的人都要吃黑饭:用一种野草的汁水,把米饭染黑,吃得一张张嘴都是黑污污的。也就是在同一天,所有的人都要磨刀,家家户户都霍霍之声惊天动地,响成一片,满山的树叶被这种声音吓得颤抖不已。他们除了磨柴刀菜刀镰刀铡刀,每家必有的一杆腰刀,也磨得雪亮,寒光在刃口波动着跳荡着爆着,激动着人们的某种凶念。这些刀曾经在锈钝中沉睡,现在一把把锃亮地苏醒,在蛮子即蛮人即蛮人三家们的手中勃跃着生命,使人们不自觉地互相远离几许。如果不是人们把刀柄紧紧握住,它们似乎全都会自行其是,嗖嗖嗖呼啸着夺门而去扑向各自的目标,干出人们要大吃一惊的事情——它们迟早会要这样干的。
我可以把这一习俗,看作他们一年之初准备农事的仪式,不作干戈的联想。但不大说得通的是,准备农事主要应该磨锄头,磨犁头,何以磨腰刀?
刀光一亮,春天就来了。
三月三是刀刃上空气的颤动。
三秒▲
牟继生在马桥的时候,精力过人,下了工还要打篮球。知青们都累得不想动的时候,他就带着几个本地后生去打,有时还跑上几里路,到公社的中学里去打到半夜,一只球拍得月光震荡。
他对他的学生要求十分严格,有时候哨子一吹,指着场上的一个说:“你裤子系上点!”他是个连裤子都要管的裁判和教练。
他让他的学生学会了球场上所有最严格的规则,包括“三秒”。在此以前,马桥的后生也打球,只是规矩比较少,可以运球两次,可以情节严重地带球走,只是不准打人。牟继生用省甲级队的标准培训他的学生,成了“三秒”一词的传播者。很多年以后,我重访马桥时,村里已经有了一个私人开的文化室,还有半个篮球场,一些后生叫叫喊喊打球,都是我十分陌生的面孔。惟一感到熟悉的,是他们不绝于耳的“三秒”之声,使我心中怦然一动。
这些后生都不知道什么是知青。对于很久以前来村子里呆过短短几年的人,对于在村子里客居过几年的夷边人,他们茫然无知,也毫无必要表示兴趣。我散步全村。马桥没有留下我们当年的任何痕迹,连土墙上一道眼熟的划痕都没有。我依稀还能记出的一些故人,一个个竟无觅处,在去年或者前年或者大前年或者大大前年相继辞世。他们使马桥在我的记忆中一块块沉落,眼看就要全部灭顶。
我曾经在这里生活了六年。现在,六年的日子风卷云散,只剩下了惟一的旧物,那就是“三秒”——虽然它的词义已经有变。在我的观察中,“三秒”对于眼下球场上的后生们来说,不仅仅意味着篮下禁区超过三秒的滞留,而且意味着篮下打手、推人、带球走等一切犯规动作。三秒就是犯规的同义语。这肯定是牟继生当年万万想不到的。
亏元▲
一九六八年,我参加了一次调查。中共湖南省委机关一个叫“永向东”的群众组织掌权,想解脱两个受审查的省委干部,须事先查清这两人的家庭政治情况。为了避免对立派别的攻击,他们摆出接受社会监督的姿态,邀请红卫兵派人参加调查。就这样,乳臭未干的我居然进了审干组,捞到了一次公费漫游全国的美差。
我们先到了北京、锦州、沈阳的好几座监狱,了解某干部的一位堂兄。堂兄原是一个重要电台的播音员,在五十年代曾因一次口误,在现场直播时把共产党要人“安子文”误读成国民党要人“宋子文”,便成了罪囚,判刑十五年,进入监狱服刑。我在沈阳监狱见到他的时候,惊讶地现不论他写下多少上诉材料,所有的审理者都觉得他为一个字付出十五年生命是应该的,都不同意给他平反。当我们同他说起这事,他居然也想通了,一口一个对不起党对不起毛主席,觉得自己罪有应得。他把年仅十五岁的我也叫做“政府”:“政府,我再也不会上诉了,我一定好好地改造思想。”
从电网和大墙下走回我们住宿的大车店,我突然生出一种恐怖:一种对“安”字、“宋”字以及其他文字的莫名恐怖。
大车店外还响着武斗的阵阵枪声。到处有街垒,有弹痕,有硝烟,有一车车大喊大叫荷枪实弹的武斗人员在街上呼啸而过,把大车店里的旅客们从睡梦中惊醒。一九六八年的辽宁,“红司”正在攻打“革司”,“毛泽东思想”派正在围剿“毛泽东主义”派。火车站那边一场恶战,竟使火车停开,使我和三位同行者在大车店里窝了整整两个星期,过着有家不能归的日子。这一切也许很难被后来人理解,比如被我的女儿理解。在后来人的眼光里,除了“红司”、“革司”一类少有几个词的区别,当初武斗的双方在思想、理论、做派、趣味、表情、着装、语言方面完全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事过境迁之后或做生意或打工,或读学位或炒股票,更是彼此彼此。那么一场场厮杀是怎么生的?
这就如同我曾经不能理解十字军的东征。我读过天主教的《圣经》也读过伊斯兰教的《古兰经》,除了“上帝”和“真主”一类用语的差别,两种宗教在强化道德律令方面,在警告人们不得杀生、不得偷盗、不得**、不得说谎等等方面,却是惊人的一致,几乎是一本书的两个版本。那么十字与新月之间为什么会爆了一次又一次大规模圣战?他们用什么魔力驱使那么多人从东边杀到西边又从西边杀到东边,留下遍地的白骨和数以万计孤儿寡母的哭嚎?在黑云低压的旷野,历史只是一场词语之间的战争吗?是词义碰撞出火花?是词性在泥泞里挣扎?是语法被砍断了手臂和头颅?是句型流出的鲜血养肥了草原上的骆驼草,凝固成落日下一抹一抹的闪光?……
世界上自从有了语言,就一次次引了从争辩直至战争的人际冲突,不断制造出语言的血案。我不以为这是语言的魔力,不,恰恰相反,一旦某些词语进入不可冒犯的神位,就无一不在刹那间丧失了各自与事实原有的联系,无一不在最为势不两立的时候浮现出彼此的同质性:它们只是权势,或者是权势的包装。
如果说语言曾推动过文明演进,那么语言也可以在神圣光环之下失重和蜕变,成为对人的伤害。
二十世纪就要过去了。这个世纪获得了科学和经济的巨大成果,也留下了空前的环境危机、贫困难题、怀疑主义、性解放等等,留下了两次世界大战及其他几百次战争的纪录,使战亡人数超过了前十九世纪战亡人数的总和。这个世纪还喷涌出无数的传媒和语言:电视,报纸,互联网,每天数以万计的图书,每周都在出产和翻新着的哲学和流行语,正在推动着语言疯长和语言爆炸,形成对地球表面厚厚的覆盖。但谁能担保这些语言中的一部分不会触新的战争?
语言迷狂是一种文明病,是语言最常见的险境。指出这一点,并不妨碍我每天呼吸着语言,在语言的海洋里毕其终生。对那次辽宁之行的回想,只是使我多一点对语言的警惕:一旦语言僵固下来,一旦语言不再成为寻求真理的工具而被当做了真理本身,一旦言语者脸上露出唯我独尊的劲头,表现出无情讨伐异敌的语言迷狂,我就只能想起一个故事。
故事生在马桥,一个七月十五祭祖的日子里。盐午的叔叔马文杰平反了,盐午父亲当汉奸的事也没什么人再提了。以前没有给他们好好地办过丧礼,现在当然要补偿。盐午是马桥最有钱的人,请来了和尚和道士,请来了洋乐班子和国乐班子,准备好好热闹一下。又准备了八桌酒席,给村里村外的一些亲友送去红帖。
回村祭祖的魁元也接到了一张红帖,打开一看,脸立刻变了色。他叫胡魁元,帖子上竟写成了“胡亏元”。
“亏”字太不吉利,似乎充满着敌意——虽然这极有可能只是出于写帖人一时的马虎和懒惰。
“我嬲他老娘顿顿的……”他愤愤地撕了红帖。
他不能容忍一个“亏”字,就像五十年代的中国法官不能容忍一个“宋子文”,沈阳红司派的战士们不能容忍“革司”二字,欧洲十字军不能容忍“真主”二字。一场语言圣战就从这里开始。
他没有去赴宴,相反,他高唱“文革”时的歌曲,操一把柴刀,取一个大冬瓜,把那冬瓜横劈竖砍,尽泄胸头一口怒气,其涵义看来是十分恶毒的。
看着人们抹着油嘴从盐午家那边回来,他恨恨地吞咬着一个生红薯,更生气了。他对家人说,他要找狗汉奸算账。其实,他人瘦如猴,并不怎么雄武,出门后先去志煌家里坐了坐,又到复查家的菜园子里摘了条黄瓜吃,最后到天安门前看后生打了一阵台球,看一桌后生摸了一圈麻将,根本不敢去算什么账。光是人家天安门那气势,足以把他的尿都吓得夹回来,他还能把人家董事长怎么样?
幸好,他游游荡荡的时候,现盐午家还在装修的一间铺面里,有一把电钻丢在地上,大概是停电了,工人喝茶去了,没有收捡工具。魁元左右看一看,眼明手快地把电钻塞进怀里,又顺手拿了两个插座板,溜出大门,跑到他三哥家的红薯地,挖了一个土坑,埋下再说。他知道这家伙以后可以卖钱。
他不慌不忙回到家里,又是擦汗又是扇风,把跟着他的狗踢得惊叫,好像他已经很有权利这么踢了。
“也不睁开眼睛看看,我魁元是好欺的么?”他兴冲冲地对母亲夸口。
“那个货如何说?”
“如何说?一切后果归他负责!”
只是没有说有什么后果,又如何负责。母亲看他忙着擦皮鞋,没有进一步往下问。两个嫂嫂抱着娃崽在门边站了一会,对事情的结果有点半信半疑,迫使魁元再次说出几句大话:“他有钱又如何?我一去,他就晓得的。”
吃完饭,魁元在家里呆不住,出门去找电视看。刚走到路口,现路上堵着三个汉子,借着月光看出,其中一个是盐午手下的管家,姓王。魁元装作没有看见,想擦身而过。
“走就是么?”王一把揪住他的胸口,“等你好久了。说,是要我们动手呢,还是你自己吐?”
“你说什么?”
“还装蒜?”
“开玩笑呵?王哥。”
魁元笑了笑,想拍拍对方的肩,手还没搭上去,对方一出腿,他就刷的一下矮了半截,跪倒在地。他两臂护住脑袋大喊:“你们敢打人?你们凭什么打人?”
一个黑影给了他一拳:“哪个打人?”
“告诉你们,我也有兄弟……”
他腰上又挨了一脚。
“说,哪个打了你?”
“好好好,没打,你们没打……”
“你知道没打呵?这还像句话。好好说,电钻藏到哪里了?莫伤了和气。”
“本来就是不要伤和气么。今日你们的帖子那样缺德,我还没跟盐午哥说……”
“你说什么?”
“哦哦,我是说我还没有跟马董事长说……”魁元还没说完,感觉头被一只手揪住,脑袋不由自主地朝上引升,升到了王大胡子面前。他看到的大胡子面孔已经倾斜。
“你还想同我们耍一耍?”
“说,我说,好好好我说……”
魁元的屁股上又有一次剧痛。
他带三个汉子来到红薯地,双手刨去一些浮土,把电钻和插座板取出来,毫无必要地把插座板拍拍灰,还攻击它的质量:“这些都是伪劣产品,我一看就晓得。”
“给点草鞋钱吧。”黑影们拿了电钻,顺便剐了魁元的手表,“今天算是给你个面子,以后再不懂味,割了耳朵再说话。”
“那当然,那当然……”
这件事是怎么被对方现的,魁元满心纳闷,但不敢问,直到黑影远了,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了,才站起来哭丧着脸骂:“崽呵崽,老子不杀了你们就不是人……”
他摸了摸手腕,现那里确实空了,又到土坑里刨了刨,现那里也确实空了。他决意去找村长。
村长根本不愿意听他谈什么亏元不亏元,手表不手表,听他哭起来,只用眼角瞟了他一下,甩手离他而去。村长是个戏迷,晚上去天安门看戏。可惜这天没有什么好戏。台上是双龙弓那边来的一个厚皮班,唱一些七拼八凑的地花鼓,唱腔、身段、化妆、锣鼓完全草得很,凑几个人在台上打禾晒谷一般,牛头不对马嘴地唱下去。实在没有词了,他们就来点挤眉弄眼的秽语痞话,博得台下一笑,也算是将就。台下已经有好多人往上面甩草鞋。
村长没找到烂草鞋,便上路回家去睡觉。突然,一个哇哇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头,颈根已经被两只手掐住,整个身子向前栽倒,额头不知砸在什么东西上,眼前一片金星四冒。他想看清身后是什么人,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说时迟,那时快,他感到右耳处一阵清凉,用手一摸,现那里已平坦。“耳朵——”他惊恐地大叫。他听到身后有衣衫撕破的声音,听到身后那人吱吱咯咯地咬着什么,然后一口吐在地上,跳起脚来猛踩。这还不够,那人把踩过的东西捡起来,朝远处人流最稠密的方向拼力射出——所有的动作都在刹那间完成。
“姓王的,捡你娘的耳朵去呵——”
是魁元透出酒气的一声尖叫。
“王拐子,你不听君子言,耳朵喂狗去呵——”
魁元显然是一刀割错了人。
“魁拐子你猪嬲的,你眼睛里夹豆豉呵?”
“魁拐子你认错人了,认错人了咧——”旁边也有人在喊。
周围的人多起来了。有人冲过来,拦腰搂住疯了般的魁元。一阵扭打之后,魁元甩倒来人,冲破阻拦,朝山坡上跑去。
村长还处在全身哆嗦的惊恐之中,捂着脑袋右边的血流,一个劲地哀哭:“耳朵……哎哟哟我的耳朵哟……”他四肢落地,狗一样在地上寻找。有人突然想起来,说刚才魁元朝饭铺那边扔了什么,或许就是扔的耳朵?于是大家也帮着找,用手电筒照射,用松明子增亮,还把一双双脚挪开,担心自己不小心踩着什么。他们弯下腰去,很快找到了一个纸烟盒子,还有几块西瓜皮,几堆猪粪,就是没有现一片肉。最后,一个娃崽眼睛尖,在一只烂草鞋里把那片肉找到了,可惜已经血肉模糊,嵌进了一些砂粒,糊了黑黑的泥污,而且完全冰凉,怎么看也不像人的东西了。人们说,它没有被狗叼走,是不幸中的万幸。
人们松弛了双脚,可以大大方方朝地上踩了,不担心踩着什么宝物了。脚下的土地,重新结实坚硬起来。
村长头缠白纱布从卫生院回来,已接近第二天早晨。据说耳朵是马马虎虎缝上了,但魁元那贼养的做得太绝,把它嚼咬得不成样子。郎中说,这耳朵最后能不能接活,暂时还没有把握,先接上再看吧。
很多人围在他家的门口,探头探脑朝里面看。
三个月以后,魁元一案终于在区法庭判决。他逃跑到岳阳,还是被盐午派治安联防队从那里抓了回来。他的罪名是暴力伤人加财产盗窃,两罪并罚,判刑八年。他没有请律师,也显得无所谓,站在法庭上还不时朝旁听席上几个要好的后生咧咧嘴,笑一笑,头朝后潇洒地一摆。如果不是法警喝止,那些后生已经把点燃的香烟递过来了。
“烟都抽不得么?”他向法警做出很惊讶的样子。
庭长问他最后有什么说的,他又做出很惊讶的样子:“我有罪么?笑话,我有什么罪?我只是看错了人,只怪我那天喝多了一点酒。你们晓得,我平时是不喝酒的,除非是人头马,XO,长城干白。孔府家酒顶多也只喝一小杯。我的问题是朋友太多,人家一见面硬要我喝,有什么办法呢?不喝对不起朋友呵。那就舍命陪君子吧。再说那一天是七月半,鬼门开,不喝对不起先人呵……”
“胡魁元,这里是法庭,你不要牛胯里扯到马胯里。”
他被法官一再打断,连连点头:“好好好,我拣重要的说,拣实质的问题说。当然,我是做了一点不那么文明的事情,但是,这不是犯罪,绝对不是犯罪,顶多只是一下看花了眼,就像一失手,打烂了一个碗。你们说对不对?我相信经过今天的审判,这个问题已经很清楚了。事实胜于雄辩。我已经向上面反映了这个问题。专署的李局长很快就会来的,就是粮食局的局长,我前不久还在他那里吃过饭……”他关于那天吃饭时的天气、环境、菜谱种种,再一次被法官不耐烦地要求略去,只得从命。“好吧,不说李局长了。上面对这个事是有看法的。省里的韩主编也认为我没什么问题。韩主编你们都认识吧?……怎么?你们连韩主编都不晓得?他是我叔呵,是我老爹最好的朋友呵,原来就在我们这个县文化馆工作呵。我劝你们打个电话去问一问,问一问他,省政府对这个问题到底怎么看……”
他的十八扯足足耗费了二十多分钟。
法官盯着他一口焦黄的牙齿,觉得他一口歪理混账透顶,终于驳斥了他的申诉,让警察把他带出去。他留给人们一个背影,还有过长的西装裤松松地挂在腰上,垂在脚后跟的裤脚在地上扫来扫去,拖泥带水。
马同意▲
仲琪一直是很拥护政府的,平时一个蛋大的领袖像章总是端端正正挂在他胸口,早已不时兴了的语录袋,一逢会议也总是挂在他肩上。一般来说,他讲话有政治水平,嘴巴也紧,也没有胡言乱语的恶习。
他胸口还老插着一支水笔。当然不会是买来的,看那红笔帽大黑笔杆小的别扭搭配,就知道那是七拼八凑的产物,来自一个艰苦的琢磨过程。在我的印象里,他从没有当过干部,连贫农协小组长一类角色也没当过。但他很喜欢使用这支笔,动不动就批写“同意,马仲琪”五个字。队上的票、收条、工分簿、账本、报纸等等差不多全都留下了他的五字真言。有一次,复查拿来一张买鱼苗的收据准备记账,一不留神,现收据已到了仲琪手里,还没来得及喊,他已经批下了“同意”两个字,笔尖在嘴里蘸水,正要神色审慎地落款。
复查气恼地说:“写你的祭文呵?哪个要你同意?你有什么资格同意?你是队长还是书记?”
仲琪笑一笑:“写两个字割了你的肉呵?正正当当买的鱼苗,还怕人家同意?你说,你是不是偷的鱼苗?”
“我不要你写,就是不要你写。”
“写坏了?那我撕了它好不?”仲琪很幽默的样子。
“他这号人真是无血。”复查对旁人说。
“你是要我写‘不同意’吧?”
“什么都不准写,这根本不是你写字的地方。你要写,再活两世人看看,活得像个人了再说。”
“好,不写了,不写了。看你这小气鬼的样范。”
仲琪既然已经得手,把水笔稳稳地插回衣袋。
复查又好气又好笑,从衣袋里掏出另外一张单据,当众抖了抖:“你们看,我还没有跟他算账。昨天窑棚里这一斤肉,根本不能报销的,他也来签字。”
仲琪红了脸,瞥了哗哗作响的单据一眼:“你不报就不报啰。”
“那你写同意做什么?你脚痒?”
“我看都没有看……”
“签了字的就要负责。”
“那我改一下好不好?”他一边走回来一边急急地抽笔。
“你写的字屙尿变呵?你看毛主席写字,一字千钧,全国照办,雷打不动。你是狗屙尿,走到哪里就把脚架起来撒一泡,作不得数的。”
仲琪颈根都红了,鼻尖上放出一小块亮光。“复查伢子,你才是狗。我就不相信这一斤肉未必报不得?事是要做的,肉也是要吃的。”
“你有钱,你拿去报。我今天非要你报不可!”
当着众人的面,仲琪没法下台了,脚一跺:“报就报,有什么了不起?”他套鞋呱嗒呱嗒响,摇摇摆摆走了。不一会气呼呼地从家里返回来,一个银镯子对桌上一砸。“一斤肉钱骇哪个?复查伢子,老子今天就是同意定了!你给我报!”
复查眨眨眼没说出话来,其他人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们刚才哄笑一番,只是故意急一急仲琪,没想到把他逼得认了真,批的字还非要管用不可,把银镯子都拍出来了。
这一次,人们没有难倒仲琪。他从此批字批得更加猖狂。碰到本义或公社干部拿出的一张什么纸页,也抢过去照批“同意”二字不误。他的同意已经成了习惯,没有哪一块纸片可以逃脱他的水笔,可以逃脱他并无约束力的审阅。复查比较爱整洁,讲规矩,后来只好拚命躲着他,一听到他呱嗒呱嗒的套鞋响,一看到他露脸,就把所有纸质物品收捡起来,不给他染指的机会。他只好装着没有看见,悻悻然游转到别处,另找可以同意的事情,比方抢先一步从邮递员手里接过我们知青的信件。于是,我的每一个信封上,都留下他对收信地址以及收信人姓名表示同意的手谕,有时候还有他鲜红的指印。
我也有了复查的深恶痛绝,决心找个机会整一整他。一天中午,趁他打瞌睡的机会,我们把他的水笔偷出来扔入水塘。
两天以后,他胸口又出现了一支圆珠笔,金属挂钩闪闪亮,让众人无可奈何。
马桥弓
马桥的全称是“马桥弓”。弓指村寨,但包括村寨的土地,显然是传统的一种面积单位。一弓就是方圆一矢之地。马桥弓约有四十来户人家,还有十几头牛以及猪狗鸡鸭,偎着大小两片狭长山谷里的水田。这个村子的四至是:东接双龙弓的田土,可遥望罗江。北向天子岭的起伏山脉,与岔子沟以天子岭上的水流走向为据,骑岭分界。西邻张家坊。南通龙家滩,并有小道与六十年代建成的长(沙)岳(阳)公路连接,如果坐汽车去县城,就得走这条路线。从马桥的弓头到弓尾,得走上一个多时辰,这不能不使人惊讶:古人是何等的伟大雄武,可以一箭射出这么大一片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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