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千大千世界 (第2/2页)
译经台,自然是与译经有关的,那些来自远方的译经高僧,为此台注入了神奇的力量,令人一见之下,顿生崇敬之意。
玄奘便是如此,他也不去理会那个半卧在台上浅斟独酌自得其乐的怪人,只是双手合什,对着心中的圣地瞻礼膜拜。
何弘达的一只脚翘起老高,斜眼瞅了瞅这个年少的沙弥。
“好秀气的小和尚!新来的?”
“小僧玄奘,乃是来少林寺挂单的沙弥。”
“玄奘?”听到这个名字,何弘达竟不由得放下脚,坐正了身子,“听说前些日子洛阳出了件稀罕事儿,一个刚刚剃度出家没几天的小和尚,只用三言两语,就把一帮子闲极无聊跑到庙门前惹事生非的儒生道士们都给难住了,那便是你吗?”
居然连何弘达这样的人也听闻过自己的名字,这倒是玄奘万万没有料到的。
“不敢,此乃佛陀慈佑,也是师父们教导之功。”玄奘答道。
“好个小和尚,果然是副聪明相!”何弘达眯着眼睛赞叹道,“来少林寺学功夫?”
玄奘笑着摇头。
何弘达道:“少林功夫好啊,有机会学干嘛不学?你这个年龄学正合适!学了之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玄奘道:“少林乃禅宗祖庭,这里的佛学更加殊胜,藏经楼里的典籍多得玄奘一辈子都看不完。”
何弘达不屑地撇嘴:“泥土还多呢,顶个屁用!我跟你说,越多的东西越不值钱!”
玄奘奇道:“泥土当然有用,可以长出庄稼来。”
“你!”何弘达被他噎住,心说这小家伙果然口才了得,自己还是别跟他一般见识的好。
不过,他也对这个小和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指了指身下的土台子道:“来,坐下,咱们聊聊。”
玄奘也不推辞,庄重地盘坐下来。
他看到何弘达腿上放着一幅奇怪的图,上面都是用黑线连接的星星点点。
“这是战国时魏国的占星家石申所绘的《浑天图》。”何弘达注意到少年眼中的好奇,顿时来了兴致,“怎么,小和尚有兴趣?”
玄奘点头。
何弘达大喜过望,立即从身边那个脏兮兮的深褐色搭膊中又取出了一个卷轴,递给玄奘:“看看这个,这里面有三垣二十八宿的位置。”
这是一卷《淮南子?天文训》,玄奘接过卷轴,一边翻一边问:“何为三垣二十八宿?”
“这我就得跟你细细讲了,”何弘达的兴致越高涨,喝了口酒,便开侃了——
“古人为了方便观测天象,把天上的恒星组合在一起,每个组合给起一个名字,这些恒星组合就称为星官。”
玄奘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些,少年人对天象原本就有一种天然的兴趣和好奇,因而听得格外认真,他专注的神情更加刺激了何弘达的谈兴。
“你看这个啊,”他用手指点着书上的星图,“各个星官所包含的星数多寡不等,少的只有一个,多的有几十个。这些星官中,有31个最重要的,那便是三垣二十八宿。”
“原来三垣二十八宿是星官的名称啊,”玄奘又用手指了指北天极附近的那几颗星,试探地问道,“这些属于三垣吗?”
“小和尚好眼力!”何弘达难得地赞了一句,“不过那只是三垣之一的紫微恒。”
他边说边用手在图上比划着:“三垣者,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北天上空,以北极为标,集合周围其它各星,合为一区,名曰紫微垣;在紫微垣外,在星张翼轸以北的星区是太微垣;在房心箕斗以北的星区是天市垣。”
“原来如此。”玄奘若有所思地点头。
“小和尚你再看,二十八宿就从这里——从角宿开始,自西向东排列,与日、月运动的方向相同,二十八宿包括辅官及附座星在内,共有星182颗。”
细看这卷《淮南子?天文训》,玄奘突然现了问题:“二十八宿中,每宿所包含的恒星都不止一颗,用哪颗星作为测量他们之间度数值的标准呢?”
何弘达白了他一眼:“前面的我还没讲完呢,你倒又问起了这个。你还听不听了?”
“听。”玄奘赶紧说道。心想这人可真够怪的,没来由地乱脾气。
“听就别问那么多问题!到时我自会讲到的。”何弘达不满地嘟哝了一句。
看看玄奘不吱声了,他这才指着星图接着说道:“仔细看着啊,把二十八宿分作四组,每组七宿,分别与四个地平方位、四种颜色、五种四组动物形象相匹配,这叫作四象,也有的占星家叫四陆。它们之间的对应关系是这样的:东方苍龙,青色;北方玄武,也就是龟蛇啦,黑色;西方白虎,白色;南方朱雀,红色……”
何弘达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快到中午时,玄奘取出从寺院里带出来的干粮,和他分食。
何弘达也不客气,吃一口干粮,就一口酒,嘴巴还见缝插针地说上那么几句:“古人把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合称七曜,其中金、木、水、火、土又称五纬。五纬中以金星最亮,其黄昏见于西方名‘长庚’,黎明见于东方叫‘启明’;木星常称为岁星;水星又叫辰星;火星古名荧惑;土星又叫镇星或填星……”
听着这个占星家的神侃,不知不觉已是日暮时分,满天星斗映了出来。何弘达兴致仍然不减,干脆抛开星图,直接指着星空跟玄奘讲解。
“看到那颗最亮的星星了吗?”他指着西方的天空问。
“太白金星嘛,这谁不知道。”玄奘答。这大概是天上最有名的一颗星星了吧。
“小和尚倒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啊,”何弘达打着哈哈道,“此星名太白,就是因为它光色银白,亮度特强。诗云:‘子兴视夜,明星有灿’,又说‘昏以为期,明星煌煌’,明星就是指的他了。”
玄奘突然想起佛陀睹明星而悟道的故事,不禁心弛神荡——当年佛陀在菩提树下看到的,是不是就是这颗太白星呢?
何弘达也不管他的思绪跑到了哪里,只管兴致勃勃地神侃:东方七宿是哪些,从哪到哪;西方七宿又是哪些,从哪到哪……
“居士,”玄奘不得不打断他,“已经很晚了,小僧必须回寺去了,否则师父会着急的。”
何弘达常年独自观星,难得碰上一个这么好的听众,对于他那些有关星空的话题既感兴趣又有悟性深入,他简直都想把这小和尚收做弟子了!如今谈兴正浓之时,这小和尚竟然要走,可真有些败兴,不禁觉得悻悻然。
“你又不是三岁娃娃,你师父怎么管这么多?”
“玄奘是出家人,一早跟师父告假出来,天黑未归,连晚课都没有做,已经很不象话了。”
“真是麻烦!”何弘达郁闷地一挥手,“想回去就回去好了,下次别来找我!”
玄奘起身合掌向何弘达施了一礼,便转身下山了。
何弘达闷闷地坐了一会儿,突然朝山下喊道:“喂,小和尚!明晚有客星出,难得得很呐!若有兴趣,可来看!”
第二天下午,玄奘跟景法师告了假,说晚上要晚些回寺,便再次来到甘露台。
何弘达果然还坐在台子上喝酒,见到玄奘,他显得颇为开心:“你这小和尚倒守信用,又来了。”
玄奘道:“居士昨晚跟我说有客星出,玄奘心中好奇,不知何为客星,因此非来看看不可。”
“我就知道,你会有兴趣的,”何弘达摇头晃脑地说道,“客星者,周伯、老子、王蓬絮、国皇、温星,凡五星皆客星也。”
“原来客星有五类,”玄奘问,“如何区分呢?”
何弘达仍然摇头晃脑:“客星出,大而色黄,煌煌然,是为周伯星;客星出,明大,色白,淳淳然,是为老子星;客星出,状如粉絮,拂拂然,是为王蓬絮星;客星出而大,其色黄白,望之上有芒角者,是为国皇星;客星出,色白而大,状如风动摇者,是为温星。”
玄奘笑了:“居士突然掉起文来,小僧还真不习惯。”
“不是山人掉文,这些都是《黄帝占》里的话。”
“哦?”玄奘颇觉意外,“原来如此古老了……”
见这小和尚听得认真,何弘达笑道:“你又不是占星者,跟你说这些也没用。你只要知道,客星统共就两种:一种是瑞星,预兆吉祥;一种是妖星,预兆凶祸。这便够了。”
“那么居士可知,今夜之客星是瑞星还是妖星?”
“现在还不知道,”何弘达老老实实地说道,“还没出来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神仙。”
他从搭膊中取出几块烧饼,递了一块给玄奘:“来来来!小和尚,昨天我吃了你的,今天你吃我的。”
玄奘摇头称谢。
“怎么了?”何弘达瞪着眼睛解释道,“我知道你是和尚,这可是我专门下山为你买的,是素的!”
“多谢居士费心,”玄奘合掌道,“只是佛制过午不食,玄奘不敢有违。”
“你们佛祖也太多事了,”何弘达悻悻地说道:“连晚饭都不让吃,当和尚岂不是要饿死?”
“居士就不必操心了,还是再给小僧讲讲星图吧。”
这显然是何弘达感兴趣的话题,一进入这个话题,他才懒得理会和尚们吃不吃晚饭呢,当即咬了一口饼,就开说了:“小和尚,你昨天问我,二十八宿中,每宿所包含的恒星都不止一颗,用哪颗星作为测量他们之间度数值的标准。是也不是?”
“是。”
“山人今天就可以跟你说说,”何弘达很舒服地灌了一口酒,叹出一口气道,“其实这太简单了,从每一宿中选定一颗星作为标准不就得了?被选出来的星就是这个宿的距星,明白了吗?”
“明白了。”
何弘达很满意,继续往下说:“其实就算选定了距星,各宿距度也还是变来变去的,只不过变得很慢,一般人看不出来罢了。二十八宿距度是这样的:角:12度;亢:9度;氐:15度……张:18度;翼:18度;轸:17度。各宿距度加起来接近365度半。”
玄奘惊讶地现这里面所列二十八宿距度数值大小相差竟然十分悬殊,心中颇为不解:“依居士方才所说,最大的井宿距度值有33度,最小的觜宿只有2度。二十八宿的分布为何如此不均匀?”
“这我怎么知道?”何弘达又瞪起了眼睛,不高兴地说道,“你这小和尚,记性倒真是好得出奇!我不是让你别问那么多问题吗?”
仰望满天星辰,玄奘不禁感叹着说道:“世界当真博大!以往,看到经中所说三千大千世界之不可思不可议,不可说不可量,玄奘还只当是世尊方便说法的夸张之词。如今看来,世尊所言真实不虚,玄奘过去不过是井底之蛙,却还在心中妄议佛陀,当真罪过得很。”
“你们世尊?”何弘达不以为然地笑道,“他也观星吗?”
“他不需要观星,他具足一切智慧,大千世界在佛陀眼中是一览无遗的。”
“那他如何说这个世界?”何弘达问。
玄奘道:“《楞严经》第四卷中说:世为迁流,界为方位。汝今当知: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为界,过去、未来、现在为世。”
“原来这‘世界’一词既表方位,又表时间,”何弘达若有所思地说道,“山人以前竟不知道,还当它只表方位呢。”
玄奘微微一笑,这个古怪的家伙终于对佛法有了一点兴趣。
“佛家世界,又分为小世界、小千世界、中千世界及大千世界。”玄奘接着说道。
何弘达又喝了一口酒,道:“愿闻其详。”
“《长阿含经》中说,同一日月照耀下的一个空间,就是一小世界。一千小世界是一小千世界,一千小千世界是一中千世界,一千中千世界是一大千世界。以三积千,故名‘三千大千世界’。”
“难怪呢,”何弘达闭目想象着这博大的世界,由衷地感叹道,“如果你们佛陀说的是对的,这大千世界可真是……太大了!”
“世界的大小是涉入平等的,”玄奘道,“《涅槃经》中说,佛菩萨能以三千大千世界入于芥子,其中众生亦无迫窄及往来想,如本无异。”
“听起来更像是无稽之谈了。”何弘达哈哈大笑,举起酒壶喝了一口酒。
“佛家的世界就是这般不可思议,”玄奘道:“《华严经》说:小世界即是大世界,大世界即是小世界;一世界即是不可说世界,不可说世界即是一世界;不可说世界入一世界,一世界入不可说世界;又说,十方世界不可说,一念周行无不尽。”
何弘达摇头笑道:“动不动就不可说不可说,神神叨叨的,究竟是个什么世界还是没弄明白。”
“是《华严经》中所说的‘华藏世界’,”玄奘道,“是佛陀的世界。它清清楚楚的告诉我们,世界无穷、宇宙无穷。”
看到何弘达瞪着眼睛不明白的样子,玄奘又解释了一句:“‘华藏世界’就是佛陀的法身毗卢遮那如来的常寂光土。”
“等等,等等……”何弘达摆手道,“你这小和尚别跟我掉文,你跟我说说看,什么是法身?什么是常寂光土?”
“‘法身’就是佛之自性真如如来藏。”
“什么呀?还是不明白。”
“怎么跟你解释呢?”玄奘想了想,说道,“佛有三身,天竺王子悉达多是佛陀在这个世界的‘化身’,卢舍那佛是佛陀的‘应身’,毗卢遮那佛是佛陀的‘法身’。”
何弘达摇头:“还是不明白。”
玄奘无奈,索性说得更通俗一些:“法身就像天上的月亮,化身就像水里的影子。佛的化身无处不在,就如同月的影子无处不在一样。”
“哦~”这占星家总算整明白了一点儿,“也就是说,佛死了,只是化身死了,法身还在?”
“正是。”
“我说呢,”何弘达将身子朝后一靠,道,“你们佛爷那么大的神通,怎么只活了八十岁?敢情只是个影子啊。”
“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人也只能活那么多,就如同影子不能脱离映照它的东西一样,佛的化身也不能脱离他所在的世界。”
“嗯,说的是啊,”何弘达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他的化身既然来到这个娑婆世界,普渡有缘之人,自然与这个世界上的人并无多大区别了。就是寿命,也不会相差得太离谱。”
“居士宿具慧根,所言甚是,”玄奘道,“如果佛陀化身蚱蜢去度化飞虫,那么他的化身也必然和真正的蚱蜢一样,只能活三季。所以居士若见有人活到七八百岁,千万别当他是神佛,那十有八九是妖物。”
何弘达哈哈笑了起来:“我可没见过有人能活那么久。有人跟我说,我也不信!”
“但佛的法身却又不同,法身是不生不灭的,其常住常寂光土,那便是华藏世界,又称理性土,是全然断除根本无明之佛的依处,是妙觉究竟果佛所居之土,是常住、寂灭、光明之佛土。”
“你说的那个常寂光土离这儿有多远?”何弘达颇感兴趣地问,“是不是就是西方极乐世界?”
“不是,”玄奘道,“常寂光土也属于我们这个娑婆世界,它是佛陀的真实世界,也是他的法身世界,又称‘娑婆净土’。”
“娑婆净土……”何弘达被这个词吸引住了,“我以前只听说过极乐净土。”
“娑婆净土之殊胜不下于极乐净土,”玄奘道,“那里的菩萨随时都有金刚座,人们走在地上,地面会随着你的动作柔软变化,十分舒适,毗卢遮那如来端坐在最上面的莲花座上,我们的娑婆世界就处于华藏世界第十三层,叫做‘普照十方炽然宝光明世界种’。”
“等等,等等,”何弘达惊讶了,“你的意思是说,娑婆净土与娑婆秽土其实就是同一个世界?”
“正是。”
“那为什么我们看不见?”
“因为我们的心还不够清净,”玄奘答道,“就像镜子一旦蒙尘,便会失去觉照的能力。其实,无论是法身还是常寂光土,这些原本就不是用人类的语言文字可以表述的,但佛陀为了使我们这个世界的人能够明白佛的境界,才勉强用了这个词来命名它,这也是《法华经》中佛陀出世的本缘所在。”
“听起来就像个神话。”何弘达喃喃地说道。
“居士愿意把它当作神话也没关系,”玄奘道,“《华严经》是佛陀觉悟后讲的第一部经,是一部地地道道的大乘经典,可惜当时的人听不明白,佛陀只好退而求其次,从《阿含》诸部开始讲起。既然与佛陀同生于世的人都不相信,居士不信也就不稀奇了。”
“既然无人信服,又何必有这部经?”何弘达问。
“因为这部佛经真正要反映的不是表面的华藏世界,”玄奘道,“佛陀真正要教给我们的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华藏世界重重无尽,通达十方。一粒沙含一佛国,一瞬间含永远。我们现在看到的《华严经》便是娑婆华严,是佛的法身界。”
“如果我们成佛了,就可以看到整个华藏世界了,是也不是?”何弘达突然问道。
“是的,”玄奘点头道,“其实说起来,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部《华严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法身,都有自己的‘常寂光土’;每个人都有权利去做自己心灵的主人,去切身感受和体会那重重无尽的玄妙,挣脱时间和空间的束缚,获得大自在。毗卢遮那佛的华藏世界是释迦牟尼的华藏世界,也是我们的华藏世界。这便是《华严经》的精髓所在。”
何弘达听得有些晕,赶紧提起洒壶,咕嘟一口,说道:“瞧不出你这小和尚,年纪不大,居然读了这么多的经书!”
接着又是一口:“嘴皮子也好使,讲起来一套一套的,山人我都快要被你说服了。”
玄奘看他有些微醉之意,好心劝道:“居士,你喝得太多了。”
何弘达哈哈一笑:“天若不爱酒,天应无酒星;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我若不爱酒,就跟你当和尚了。怎么样,小和尚?陪我喝一杯?”
玄奘并不生气,只是微笑摇头。
“迂腐!”何弘达不以为然地说道,“只要心中有佛,便是真佛子!你小小年纪,又何必拘泥于这些清规戒律?”
“若是连佛亲口所制的戒律都要违背,又怎敢说自己心中有佛?”玄奘反诘道,“世人总喜欢为自己的欲望找借口。其实,若不说心中有佛还好,只不过犯了酒戒;若明明管不住自己的欲望,却偏偏还要说什么心中有佛,那就不光是犯了酒戒,连妄语戒也一并犯了。”
“你这小和尚,当真是伶牙俐齿,难怪那些儒生道士都说你不过!”何弘达悻悻地说道,“幸好我不是和尚,也就不用硬跟你说什么心中有佛了。”
他的兴趣还在玄奘方才所说的话中:“依你所说,这佛家的大千世界,不光是大,而且是不可思议。只可惜这佛家教义却是伪善至极,漏洞百出。”
“居士此言怎讲?”
“比如,佛陀既讲众生平等,又为何会有佛、菩萨、罗汉、比丘之分?”
玄奘道:“佛家讲众生平等,是指果地上的平等,不是指因地上的平等。佛陀相信众生皆有佛性,皆能成佛。菩萨、罗汉、比丘乃至一切众生,都是未来佛,这便是平等。但众生各自在轮回海中,受自身业力左右,难以出离。而修行者根器不同,深浅不一,于是便有了这许许多多看上去不平等的实相。”
何弘达摇头道:“就算如此,这佛陀仍是伪善。”
“何以见得?”
“他一方面说慈悲为怀,又说人人皆可成佛。另一方面又造出十八层地狱来惩罚那些犯了过失的人,难道不是伪善吗?”
“阿弥陀佛。檀越误会了,地狱不是佛陀造出来的。”玄奘道。
“不是佛陀造的,那便是阎王爷造的?”何弘达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道。
玄奘摇了摇头,耐心解释道:“一切法皆是众缘所生,地狱也只是因无数众生的业力而自然生出的,与佛陀无关。”
“佛陀不是神通广大吗?怎么能说与他无关?”
“佛陀的神通是能够看清这个世界,看清世间轮回的道理,知道众生之所以受轮回之苦的原因。然后他以大智慧大愿力为我们指出这因果缘起之律。众生只需依此断惑除业,日后皆得成佛。”
“这么说,那些可怕的地狱不是佛造出来惩罚众生的了?”
“当然不是,我佛慈悲,怎会惩罚众生?”
“我却不信,”何弘达道,“比如有人做了坏事,也是要有官差把他抓起来惩罚的吧?若是没人管的话,恶人绝不会自己走进监狱。地狱也是一样,若无神佛操持,难道会有人自己走进去不成?”
“地狱绝非监狱,”玄奘解释道,“它是众生心中所感。居士您细想想,烦恼煎熬之地,何处不是地狱?当你气愤忧恼、痛苦难当之时,是否就如身堕地狱?是谁决定你去地狱?若内心安详快乐,便如身在净土,又是谁决定你升净土?善因感善果,恶因遭恶果,犹如流水向下,不是谁能决定的,而是法尔如是,业力牵引。”
见何弘达沉吟不语,玄奘接着说道:“地狱中的一切苦报皆是众生业力所感。因此地狱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是满的,有千万人的时候也是满的;对于内心清净的人来说,地狱根本就不存在,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却又是实实在在的罪苦。如同有人被魔所魇,声称遇魔遇鬼,其实皆是心中业力所感,在外人看来,那些魔鬼是根本不存在的,但在他本人所见所感,却又是真实不虚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心在做主。”
何弘达听到这里,竟似若有所悟。
“难道佛陀也不能拯救这些众生吗?”他问,“还是他只想袖手旁观?”
玄奘答道:“众生轮回皆受自身业力左右,只能自己救自己。但是佛会用智慧引导你解脱烦恼,完成对自我的救赎。佛陀不会袖手旁观,他是大悲大智的圣者,宁愿自己受苦,也要替众生赎罪。”
“我却不信。”何弘达道。
玄奘道:“佛陀曾说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不惟入地狱,且常住地狱,不惟常住,且常乐地狱,不惟常乐,且庄严地狱。地藏菩萨也曾下宏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他原本于无量劫前便可成佛,却甘愿以菩萨身,下到地狱,去度尽那里的众生。”
“那我看他是永远都成不了佛了。”何弘达看着喝空了的酒壶,懒洋洋地说。
玄奘微微一笑:“这便是菩萨与众生的区别了。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如此广大的悲心和宏愿,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若我等凡夫也能做到,只此一念,便是菩萨。”
“你总说菩萨,菩萨究竟是什么?”何弘达突然问道。
玄奘感叹,这是他幼小之时曾经提出过的问题,现在有人拿这问题来问他了。
“菩萨是梵音‘菩提萨埵’的意思,”他说,“意为‘觉有情’。凡是抱着宏大志愿,要将自己和一切众生从苦海中救赎出来,得到究竟安乐;要将自己和一切众生从生死轮回中解脱出来,而得到彻底的觉悟。这样的人便称为菩萨。”
“那就是说,普通人也可以是菩萨了?”何弘达问。
“是的,”玄奘郑重点头道,“菩萨本是凡夫修,凡夫利众即菩萨。在我们所居住的这个娑婆世界里,除了有无量无尽的众生之外,还有无数乘愿再来的菩萨。”
“那你倒是说说看,哪些人是乘愿再来的菩萨呢?”何弘达看着他问。
“当一个凡人觉悟到了众生的痛苦,同情众生的痛苦,进而心要解救众生的痛苦,这就是菩萨。”
“哦~我知道了,”何弘达的眼中露出狡黠的笑容,“别说,我还真见过一个乘愿再来的菩萨。”
“哦?”玄奘惊讶道,“居士竟有这等奇缘?但不知那位菩萨他在哪里?”
“他就坐在我的面前。”何弘达一本正经地说道。
玄奘一怔,随即哑然失笑道:“居士喝醉了,拿玄奘取笑。”
“我可没有取笑。”何弘达知道自己并未喝醉,而且他惊奇地现,他现在已经对这个小和尚所讲的一切产生了兴趣。
“照你这样说来,佛岂不是和众生一样了吗?”他饶有兴致地问道。
“正是。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天堂、地狱,也无差别。思量人间的善事,心便是天堂;思量人间的恶事,就化为地狱;心生毒害,就沦为畜生;心若慈悲,就是菩萨。”
何弘达依然摇头:“你说心、佛、众生,三无差别。那这世间又为何会有礼佛念佛之事?”
玄奘道:“世人礼佛念佛,其实是在礼自己的心,念自己的心,使自己道心坚固,并非心外求佛。”
何弘达冷笑:“这世间又有几个出家人懂得礼自己的心,念自己的心,向心内求佛,不向心外求佛的道理呢?”
玄奘道:“众生根器确有不同。不过居士不是他们,又如何知道他们不懂呢?”
“我可是有证据的,”何弘达道,“他们若真懂得这个道理,又怎么会把这么一座平平常常的土台子看得那么重呢?”
玄奘不禁失笑道:“居士不提此事,玄奘倒忘了。玄奘有一事不解,嵩山如此之大,要观星相,山顶处的位置显然更佳。居士又为何非要在这里不可呢?”
“我当然不是非呆在这里不可,”何弘达道,“只是不喜欢那些和尚把个土台子当宝贝。他们执著,我比他们更执著!”
听得此言,玄奘更觉可笑:“居士欲帮出家人破除执念,倒真是一片好心。说起来,这土台子确实平平常常,没什么了不起。不过,这里乃是先贤修行译经之所,师父们看重这里,想来也是出于对先贤的敬重之情。此乃饮水思源之意,就如俗家人供奉祖先一般,似乎……不能算作执著吧?”
何弘达心里一动,默然不语。
许久,他才轻叹道:“小和尚说得有理,每个人都有自己认为宝贵的东西,我也一样。”
说罢,他将酒壶往腰里一腋,收拾起观星图,转身便走。
“居士到哪里去?”玄奘起身问。
“我去山顶看看,”何弘达边走边说,“给你这位小菩萨面子,不再逗那些和尚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