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讫利多种 (第2/2页)
这个国王的祖先作为讫利多种,居然能够数代与婆罗门女子交通,把持迦湿弥罗国的王位,想来也是凭借超强的武力了。
僧伽耶舍摇头哀叹道:“这是迦湿弥罗国的不幸啊!讫利多种做了国王,就绝口不提他们的血脉,外来的人看他们模样端正,也只当他们是高种姓者,他们自己居然也厚着脸皮承认。像这个国王,以前他的祖先根本就没有资格祭祀天神,但是现在,不仅装模作样地祭祀起来,还阻止其他低种姓者祭祀,好像他们跟那些贱民不一样似的。”
看着僧伽耶舍唉声叹气的样子,玄奘突然觉得好笑,这位老僧毕竟出身于婆罗门种姓,虽然出家做了佛门弟子,且学问高超,但骨子里那种高种姓的傲慢却是去不掉的。
他忍不住说道:“什么顺婚逆婚,生下来的孩子不都是混血杂种吗?一眼看上去,有什么分别?”
“分别可大了!”僧伽耶舍道,“《摩奴法典》上对此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法师你是个外国人,大概不知道。”
“玄奘知道,”他淡淡地说道,“玄奘刚一进入北印度,就在滥波国的都城读到了《摩奴法典》,也见到过那里面对顺婚和逆婚的说法。但是玄奘还是有一事不明。”
“法师请讲。”
玄奘道:“我记得《摩奴法典》上还说,世界是由梵天创造的,这话也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吧?大师对此怎么看呢?”
僧伽耶舍不禁一愣,面色有些尴尬:“老僧是佛门弟子,更相信佛陀的说法。再说,像这种世界起源的问题,属于真理层面,世俗法典是说了不算的。”
“但是佛陀也曾经说过,众生平等。大师您觉得这个不属于真理吗?”
僧伽耶舍被他问住了,半晌才说:“这话是真理没错,但有时,真理也需要随顺世俗。”
“可现在世俗方面没问题啊,”玄奘道,“我看这迦湿弥罗一切都很正常,国家富裕,百姓安宁。国王虽然祭拜天神,对佛法也还算敬重,无论是对长老您,还是对我这个外国求法僧,礼节上都没什么可挑剔的。玄奘觉得,就护法这一方面,他未必就比那些高种姓的国王差了。可是大师您还是为国王的血统而烦恼。这似乎与随顺世俗无关吧?”
僧伽耶舍一时鄂然。
玄奘接着说道:“大师,其实您应该知道,《摩奴法典》根本就不是世俗法典,它并不是由某个国家或某一位国王颁布的法律制度,而是婆罗门学者依照《吠陀》经典以及婆罗门的生活法则编成的宗教文书。而佛教与婆罗门教在很多方面完全不同。当年佛陀十大弟子之一的优波离尊者就是陀罗。佛陀与清道夫、女奴等人交谈,接受最谦卑的人的供养,从不介意那些人的种姓和血统。大师身为佛门弟子,如何能将一部婆罗门书做为自己生活的指导和善恶的标准?”
僧伽耶舍长老长叹一声:“其实老僧倒也不是介意他的血统和种姓,只是看不惯这等逆婚所生之子冒充高种姓者的做派。当年的优波离尊者至少坦然承认自己是个陀罗。”
玄奘感到奇怪:“既然大师看不惯这个国王,为何不离开迦湿弥罗呢?”
僧伽耶舍道:“迦湿弥罗乃是一方佛土,历代圣王多次将此地施舍给佛门弟子。如若我们因为国王是讫利多种就放弃这个地方,如何对得起佛陀和历代圣王呢?”
玄奘笑了:“不是所有的佛教徒都在乎国王是讫利多种吧?就算他说谎,那也是他的事。说到底,皮相、种姓终究是空,佛门弟子一向以修心为务,岂可因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自寻烦恼,影响了修行?”
僧伽耶舍愣了一下,随即苦笑:“法师你说的道理,老僧其实也都明白。可人生活在这娑婆世界,总会沾染上一些世俗的情感,看到不顺眼的人或事,明明知道与自己不相干,心里还是不大舒服。这大概就是习气吧。老僧尚未证果,到底还是个凡夫僧啊,不及法师这般超凡脱俗。”
这番话自肺腑,玄奘反倒沉默了一下。
世人会因为某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而自寻烦恼,这样的事情几乎在每个人身上都会生,只不过不同地区的人们,所介意的事情也各不相同罢了。
玄奘当然不会将僧伽耶舍的夸奖当真,因为他明白,他之所以不在乎国王的血统和种姓,不是因为他的修为有多高,性情有多么超凡脱俗,而仅仅是因为他没有从小就浸淫在婆罗门教的环境里。
在国内,也有不少人喜欢为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烦恼,这里面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孔老夫子,他曾经说过一句话:“是可忍孰不可忍!”针对的便是当时的季孙氏在自家庭院里用了八八六十四个人跳舞一事。依照周礼,乐舞时八人为一佾,“八佾”是天子才能享用的,像鲁昭公这样的诸侯都只能用六佾,而像季孙氏这样的卿大夫的身份,则只能是四佾。季孙氏居然打破规矩,设置了八佾的大型舞乐,相当于自比天子!这等僭越行为显然超出了孔子的承受能力,所以他才愤怒地说道:“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中国的儒家强调等级,衣食住行都讲究秩序,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要求每个人都必须各安其位,不得随意僭越。若是有人看到这种僭越,即便与自己毫不相干,也会觉得难以忍受。
玄奘觉得其实自己也不能免俗,还记得幼年读《论语》时,读到这里,他也同孔子一样,为季氏的不知礼而感到气愤。这与僧伽耶舍为“讫利多种”国王行祭祀之事而感到气愤有何不同?
有些事情是禁不起细想的,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在多数人的眼里却是天大的事情,因为这关系到一种秩序,以及由这种秩序而带来的安全感。虽然这种所谓的安全感其实根本就是虚妄不实的。
漫漫西行路,让玄奘无形中增长了许多见识,一些原本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也开始进入他的思维。比如在中原,衣服被当作是一种秩序的象征,人的贵贱通过人为规定,什么身份的人穿什么衣服,绝对不可逾越。比如商人就不可以穿丝绸衣服,不管他有多么富裕,一旦现他穿了绸缎,就会立刻抓到官府里打板子。
而在西域和中亚地区,很多国家的贵贱是自然形成,比如你经商成功,有钱了,地位就高,就受人尊重。到你的儿子辈,败家了,地位就一落千丈。但是这种地位的高低在服饰上又显不出什么来,那些商人也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不管多有钱,平常照样穿着粗麻衣,吃着粗劣的饭。贵人与贱人在服饰上完全看不出来。
玄奘原本觉得,这样的情形势必造成国家的混乱,他也确实曾将一些国家乱相的原因归入此处。但是现在想想,那些商业国家,有乱的,也有不乱的,乱与治似乎与有没有这种人为设定的秩序无关。
比如他那个便宜王兄麴文泰,就很羡慕中原的舆服制度,有事没事的总想仿效,结果弄出两场政变,反而把国家搞乱。其实,他要是少折腾些,会觉,即使高昌全民乱穿衣,国家依然是有序的。
回到印度,这是个同中原一样追求秩序的地方,甚至,比中原更极端。在玄奘看来完全不可理喻的婆罗门教,它的核心教义就是为了保持高种姓者的纯净和避免贱民们的反抗而制定的。这是一种建立在宗教之上的秩序,通过把循规蹈矩纳入信仰体系,使人们遵从于现有的社会制度而不加反抗。
这样的秩序说到底只是为一部分人服务,如果没有了这种秩序,五印度会乱套吗?玄奘对此深表怀疑。
他现在越相信婆罗门教与儒家在某些方面的相似——都建立起了一种秩序,并且服务于这种秩序。不同的只是,婆罗门教把这种秩序给宗教化和神圣化了;而儒家则只是道德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