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强盗们回来了 (第2/2页)
因此玄奘放心地说道:“贫僧在迦湿弥罗也读过些佛典,从未见过将旃荼罗排斥在人道之外的说法。”
那老人尚未答话,就听身后一个一直没有开过口的人小声嘟哝了一句:“古怪的家伙!他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的……”次交谈之后,玄奘就在这大庵摩罗林的草庵中暂住下来,长者精通《中论》、《百论》、《经百论》和《广百论》等大乘空宗即中观学论著。他很愿意为玄奘讲解这些经论,且讲起来滔滔不绝,有如长江大河,一泄千里。虽然由于语音和习惯用法的问题,玄奘只能听懂很少的一部分,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兴致。
玄奘知道这位长者当年曾与三百婆罗门教徒辩论而获胜,心中对他很是钦佩。
“这些都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长者用略显生硬的古梵音感慨道,“这个世界上跑得最快的就是时间了,你看我的那两名侍者,刚来的时候还是孩子,现在也都是一百多岁的老人了。”
玄奘觉得奇怪:“出家人认这副身体为臭皮囊,面对疾病和死亡从不拒绝。便是佛陀,在这方面也与普通人也并无二致,为何长者会这般长寿?”
“我也不拒绝疾病和死亡,是它们从不来找我,”长者微笑着说道,“因为我是个修行者,不是一个信徒。”
说罢,他看着玄奘:“你知道信徒和修行者有什么不同吗?”
玄奘合掌道:“正要请教。”
长者道:“这两者完全不同。信徒是已经设定了一个目标,然后朝着这个目标努力的人;而修行者却没有这种确定的目标,他在生活与修行的过程中获得真理。”
玄奘点头道:“我知道,佛陀就是一个修行者。”
“你说的对,”长者答道,“佛陀不是佛教徒,真正的修行者都不是宗教徒。只不过,他们有时候会以宗教的面貌出现,这要取决于他的机缘。这个世界上总是先有修行者,然后他的东西经过很多因缘的转化,这才有了宗教。宗教中包含着一些修行的果实,但宗教本身不是修行,这二者从来都是两个体系。”
玄奘默默点头,对于这一点,他确实是认同的。
长者接着说道:“佛陀要人除去贪、嗔、痴三毒,因为他知道,贪欲、嗔恨和无知是疾病的三大要素。我没有这些东西,所以我是不会得病的。佛陀也没有这些东西,但佛陀是从菩萨道而入佛道的,因此,他必须向众生示现疾病和无常。”
玄奘再次点头,这一点他早就明白。
“你看我现在很年轻,但我小的时候,很多人都说我过于老成了,”长者的眼中露出缅怀的微笑,“我的童年过得像老年一般沉着稳重,而我的老年过得像童年一样天真浪漫。远方的佛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要在你的智慧中夹杂傲慢,也不要使你的谦卑缺乏智慧的成份。”
玄奘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起身合掌道:“长者所言字字珠玑,弟子受教。”
大约半个月后,两位去往波罗奢森林的侍者回来了,与他们同来的,是聚啸山林的数十名盗贼,带着上次劫掠的财物和马匹,恭敬恭敬地前来向玄奘请罪。
长年论长者问他的侍者:“你们是如何降伏众盗的?”
一位侍者上前禀道:“说起来,也是奘师在迦湿弥罗声名远播,人人敬重,所以才会如此顺利。”
另一位侍者道:“我们去那波罗奢森林附近,遍告那里的村民说:‘东土高僧西来求法,不幸在附近林中遭盗贼洗劫,衣物尽失,这正是大家播种福田的大好机会,千万不可错过。’村民们奔走相告,有些家里有做盗贼的,便叫他们前来请罪,退还财物。”
玄奘想到自己落入强盗手中,险些丧命,而这两位老人却轻而易举地降伏了众盗,心中不禁又是敬佩又是惭愧。
这时,一个头目模样的盗贼上前跪下道:“我们不识真佛,误抢了远道而来的求法高僧,心中十分惶恐不安。现在,我们来向法师陪罪,从法师那里劫来的东西都在这里,弟兄们又献上粗棉布一匹,为法师压惊,请查验。”
后面的盗贼们抬过来几只箱子,打开,里面果然是那些商人的货物,还有玄奘和般若羯罗的盘缠和僧衣,以及一匹本色的粗棉布。
玄奘叹道:“谢谢你们。诸位檀越都是有善根之人,应该知道,盗抢他人的财物是一种罪恶,若是为财而杀人,其罪更是无量无边。须知这世间,因缘果报丝毫不爽,何苦枉造恶业?”
“因缘果报什么的,我们不懂,”另一个盗贼小声说道,“只知道抢来的金银财帛是实实在在的。”
玄奘一愣:“既然如此,你们又为什么要来请罪呢?”
“因为法师不是一般人,”盗贼头目叩道,“这两位长者说,法师是有神明庇佑的,说不定本身就是神,难怪可以逃脱。我们若是不来请罪,必然遭到神明的惩罚。”
“嗯,村民们也都是这么说的。”其余强盗附和道。
原来还是一种威胁啊,玄奘心中隐隐感觉到一种失望和无奈。
他缓缓说道:“众生皆是佛。其实你们抢劫别人,与抢劫玄奘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这世上的人们总是喜欢信任自己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手中握住的,就像你们抢夺的这些金银财物。只有这样,你们才会觉得安心是吗?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们劫掠了那么多人,还是这般贫穷,衣不蔽体呢?”
“这个……”强盗们相互看看,“可能是我们抢过了就花,不知道节俭吧?”
“要不,就是我们不小心抢了沙门,神明在惩罚我们……”
玄奘摇了摇头:“没有人会靠劫掠而富裕,这是因果规律,而不是什么神明的惩罚。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有生就有死,有合就有离,有得就有失。你们行劫掠之事,可能会有一点点的获得,但是失去的却远远超出你们的想象。”
盗贼们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想到这位睿智的法师差一点死在他们手中,都不禁手心冒汗,后怕不已。
玄奘又问:“你们还记得以前劫掠过什么人吗?还知道他们现在都在什么地方吗?”
“只知道几个。”那盗贼头子叩道。
“若是知道,就把劫得的财物归还给人家吧。”
盗贼们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那头目道:“可是……那些财物我们早就已经花光了。”
玄奘想了想,道:“这些马匹和货物是那些迦湿弥罗客商的,我会替你们还给他们。这两件僧服乃是佛家法衣,由玄奘收回。倒是这些盘缠,是迦湿弥罗国王供养的,可由玄奘自行支配,你们就拿去还帐吧。至于你们供养的这些棉布,玄奘心领至诚,只是行路之人用它不着,你们也拿回去,分给那些被你们伤害过的人如何?”
盗贼们十分感动:“法师真是菩萨心肠,我们回去以后,定会弃邪归正、自食其力,再也不做劫掠之事了。”
玄奘点点头,又为这些强盗摩顶授戒,向他们宣说简单的因果报应和居士五戒,众盗各各欢喜领命而去。
玄奘感觉很欣慰,这片茂密的庵摩罗树林,还保留着一方佛陀时代的空气,令他获益匪浅。
第二天一早,玄奘告别长年论长者和他的两位侍者,将强盗们归还的财物整理了一下,放在马背上,带出大庵摩罗林,还给那些还呆在村庄里的客商们,村庄里顿时一片欢腾。
他在这个质朴的村庄里又度过了平静的几天。这天一早,从附近的城镇和村庄又来了三百多人,各自带着棉布、饮食,前来供养玄奘法师。
其中一个老者上前说道:“两年前我曾在波罗奢森林里遇盗,随身财物被劫掠一空,还险些丢了性命。这两年再也不敢从那林中经过。想不到前几日,那些盗贼竟然找到了我,归还了部分财物,又赠送了一块棉布,诚心忏悔,这可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说起来,他们还不还钱倒还没什么,重要的是,这波罗奢森林又可以通行了。”
“是啊,”身后众人也都说道,“这都是法师福德所致,否则焉能如此?”
“所以我们略备供养以表致意,也为自己种些福田,请法师不要嫌弃才好。”
玄奘感到有些意外,没有料到林中遇险,到头来竟是这样的结果。
赶紧上前一步,搀住众人道:“此事不是玄奘的福德,乃是那庵没罗林的三位长者福德所至,是他们感化了众盗,玄奘同你们一样,也是受益者。”
“法师不必过谦了,”那老人道,“来还钱的强盗们说起法师,都赞不绝口啊。”
“是啊法师,您就接受我们的诚意供养吧。”
玄奘心中不安,本欲坚辞不收,怎奈人家盛情难却,只得合掌称谢,收下部分财物,分给那些收留自己的好心村民。
众人在村中的一棵大树下席地而坐,玄奘趁机向他们打听这附近城镇的情况。
那老者说道:“离这里最近的是座小城,里面有数千户人家,但信佛的极少,事外道的很多。”
“我的父母信奉锡克教,”一个年轻人接口道,“不过,这次我回去后,准备向他们宣扬佛法。”
“你如何宣扬呢?”旁边一位中年人问道,“佛法理论精深,没有合适的导师是不行的。除非你拜玄奘法师为师,跟随他去摩揭陀国求法。”
年轻人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檀越有学习佛法、宣扬佛法之心,只此一念,诸佛都会为之震动。你不用担心没有导师,诸佛会加持你的。”
“那么,弟子可以呆在家中侍奉父母,同时还能学佛吗?”年轻人问,“在我的城市里,信佛的人极少,法师却说我不用担心没有导师。弟子不明白,如何在外道兴盛的地方找到一个合适的导师?”
“这很简单,”玄奘道,“只要檀越下决心追寻真理,把自己的心准备好,那么,师父就能找到,真理也能找到。你不用想得太多,尽管去做便是了。”
这话其实是那位密林长者告诉他的,当时他也为能不能完成求法的宏愿而担忧,长者说道:“你要相信,当你真正处于某种需要的时候,你立刻就能找到你想要的。先不要问如何判断,到了那个时候,你自然就会明白。”
当时,这番话让他豁然开朗。
玄奘将密林长者的话复述给那个年轻人,那人问道:“那么,我该如何准备好自己呢?”
“先,你要锻炼自己的心智,”玄奘道,“让自己拥有高尚的道德,高超的思考方式,和更高的领悟力。”
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点头:“很多教派的修行者都是这么做的,通过苦行和禁欲来锻炼自己的心智。”
玄奘道:“佛法与其它宗教看上去有些相似,但其实并不相同。佛陀当年也修习苦行,但最终现,这并不能解决他的问题。佛法提倡中道,对于人性也要宽容得多。”
“对待那些贱民也宽容吗?”旁边的中年人冷冷问道,“我曾见过一个沙门,他说旃荼罗也能成佛。”
玄奘不解地反问:“旃荼罗总归属于人道吧?既然连畜生道的生灵都能成佛,何况是人道的呢?”
“他们连畜生道都不如!”那中年人大声说道,“他们是怪物和贱民,根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
玄奘愣了一下,虽然早已习惯了印度社会森严的等级制度,却还是没有想到这个人的反应竟是如此的激烈。看到对方胀红的脸和义愤难耐的表情,再看看周围有这种表情的竟是绝大多数,他不由得困惑了。
便是遇到强盗抢劫,也不见他们这般气愤啊!接受旃荼罗与他们相同这一事实,就那么令他们难以忍受吗?这究竟是为什么?
玄奘还想再说什么,旁边的般若羯罗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襟,随后笑道:“玄奘法师远道而来,并没有见过旃荼罗,也不了解他们。”
其实这只是般若羯罗的猜想。在他看来,旃荼罗们大都生活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见到高种姓的人唯恐避之不及。玄奘身为高僧,自进入北印度以来,处处受人敬重,自然不可能见过那些被人轻贱的旃荼罗了。
他哪里知道,玄奘一进入北印度,就差点被一帮旃荼罗给“唐突”了!
玄奘仔细回想当初见到那群旃荼罗时的情形,那些闪闪烁烁的恐惧眼神刺痛了他,他并不觉得那些人有多么的肮脏、丑陋和讨厌,一路西来,他见过比他们更肮脏、更丑陋也更加不讲道德的人,都不觉得把他们说成是人有什么不可接受……
当然,那一次说到底也只是匆匆一瞥,并不能算是真正见过。
眼下的情形倒令玄奘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好奇心,他想见一见真正的旃荼罗,看看他们到底有多么不祥,多么可怕。
“从这里再往西南方向去,便是中印度了,”已经许久没有说话的老者突然说道,“那片地方的天气虽然酷热,却远不及各宗派的论战来的火热。法师若要到了那里,一定要先了解一些规矩,若是上去就提什么旃荼罗也是人道,也能成佛之说,只怕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多谢老人家提醒,”玄奘合掌道。
他忍不住想起在迦湿弥罗,隐隐听到有人讲因明时,举例说:“旃荼罗也是人,犯世间相违过。”
当时他真是目瞪口呆——所谓“世间相违过”,就是违反世人所共同认可的一般常识的过失。比如:“人的头都长在腿上。”这便是“与世间相违”。说旃荼罗是人,居然犯了“世间相违过”,这是什么道理?
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佛经中从未有过这种说法,而他是一位佛教徒,不必介意世俗的看法。
因此玄奘放心地说道:“贫僧在迦湿弥罗也读过些佛典,从未见过将旃荼罗排斥在人道之外的说法。”
那老人尚未答话,就听身后一个一直没有开过口的人小声嘟哝了一句:“古怪的家伙!他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