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77章他流着泪,用宽大的袖子 (第2/2页)
慕容虞恍了恍神,这才重新『露』出笑容。
他让人端来了一壶提早就备好了的酒。
他对梅襄道:“二哥,你这一路奔波进宫,路上必然受了不少寒风,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梅襄瞥了他一眼。
他仍是笑容灿烂的模样。
福总管在一旁亲自将酒水斟入杯中,而后递送到梅襄的手中。
梅襄正要将那酒水饮下,却见一个宫人逾越上前,夺了他手中的酒杯。
众人错愕。
慕容虞只瞧见了立在梅襄身侧的秋梨。
“陛下,我与宝婳情同姐妹,这杯酒正该我替她喝。”
她说罢便要往唇边递去,却蓦地被慕容虞一个巴掌打翻,鎏金酒杯落地,酒『液』也洒了一地。
他看着秋梨的目光甚为阴森。
殿中有一瞬的沉寂。
慕容虞转头看向梅襄,面『色』如常道:“二哥,其实朕也只是想请你为朕办个事情罢了,先前二哥为朕寻回了藏宝图不是么?”
“确切的位置已经有了,只是朕信不过旁人,所以想请二哥代朕去押出洞府之中的财物,之后,朕便令二哥与妻子团聚。”
梅襄瞥了秋梨一眼,而后退下。
慕容虞却忍不住一把将她的衣襟攥起,将她提到他的面前。
“你就这么想死吗?”
料到他的反应,秋梨只淡淡地回答着他,“我早就不想活了。”
他们每个人给她的一点绝望,都一直压得她喘不过气,要她眼睁睁地看着慕容虞毁了宝婳的幸福吗?
她实在难以做到。
慕容虞松开她,连连冷笑,“那你想过吗?也许你死了,即便是你的尸身……朕也仍不会放过……”
他的话中意思近乎明示。
秋梨白皙的脸侧渐渐染上一丝薄红。
她怒极,竟在他话意未尽之时下意识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慕容虞偏过头去,神情蓦地凝固。
他看见秋梨眼角的水光,他微慌,又陷入了上一回的手足无措当中。
他下意识地将她重新揽到怀里细细安抚。
“对不起……你说想死,朕实在是生气……”
秋梨的面颊被迫贴在他冰冷的龙袍上,面无表情道:“莫要说一个月,就算是一年……我也是真的不喜欢陛下,我永远不会喜欢上一个『操』纵我、羞辱我的人。”
抱着她的人彻底地僵住。
他过了许久终于放开了她。
他的语气微涩,“朕答应你,朕说的话都是真的,朕会尊重你,只是你……不要有想死的念头……”
她没有回答他。
他没有等到她的回应,也终于将握住她双臂的手指再度松开。
他彻底地放开了她。
秋梨朝他行了个礼,退出了殿中。
秋梨离开了殿中之后,却遇到了梅襄。
他并未立刻离开。
他看到她,见她完好无损,才有收回视线。
“你可知宝婳在何处?”
秋梨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留在宫中,会留意这件事情。”
他微微颔首,随即朝秋梨递去一只锦囊。
那锦囊里『摸』着是一件硬物。
“倘若我此去不回,你便将此物交给圣上,他看了之后,必然不会再为难宝婳。”
秋梨伸手接过,问他,“你为何会去而不回?是因为,他方才想要毒死你……”
梅襄缓声道:“方才那杯酒中无毒。”
他略通医理,这点还是清楚的。
秋梨愈发错愕。
所以,慕容虞方才那样愤怒,仅仅是被她的举动所激怒?
梅襄交代了这件事情,并不欲与她多说什么。
在对他最好与对宝婳最好的结局里,他早已考虑清楚。
交代完那物件,他才离开了宫中。
几日之后,梅襄入宫带着慕容虞指定的一支卫队,缓缓离开了皇宫。
慕容虞登上了城楼,目送梅襄离开。
秋梨却忽然上来寻他。
慕容虞却无暇再顾及她,目光只盯着为首马背上那人的身影。
秋梨走近到他身旁,她也看到了梅襄。
她想到了梅襄的要求,反而当即就将锦囊拿给了慕容虞。
她不能等到发生了梅襄去而不回的情况再将这东西拿出来……那样,只怕到头来,宝婳也会怨她。
慕容虞见她主动给自己东西,忍不住弯起唇,真像个年轻的孩子,说笑就笑了出来,“秋梨,这是什么?”
秋梨不答,他便自己将那锦囊打开,却冷不丁地瞧见了一只简陋的木偶。
那木偶被人雕出了手臂、双腿、粗略的衣着痕迹,只是凌『乱』的雕工可以看出来,越到后面,却越发没有了耐心。
乃至最终,木偶的五官也并未被雕刻出来。
慕容虞重复问道:“这是什么?”
秋梨见他神情仍是平静的模样,险些怀疑梅襄给错了东西给自己。
“这是梅二公子转交给我的东西,我不知道……”
慕容虞却忽然又自顾自道:“朕知道。”
“这是朕当年生辰的时候,朕的母后答应要给朕的东西。”
“朕那时候听了很多谣言,他们都说母后并不疼爱朕,只是拿朕做个傀儡罢了,朕不信,就偷偷问了一个很受母亲疼爱的小太监,小太监说他母亲为了不教他夜里想念,便亲手刻了个小木偶给他。朕想也是,母后她什么都有,她从来没有为朕做过什么,如果她能亲手雕刻个木偶给朕,是不是说明她也是爱朕的……”
后来他就去提了这个要求。
那一年生辰,不知道为何,朱太后异常地好说话,她竟然答应了。
她选了一块上等的好木,慕容虞时不时都会过去偷看她的进展,看见第一天这个木头在雕工的指导下,有了雏形,第二天第三天……
只是后来朱太后抱怨手指疼,慕容虞鼓足了勇气向她撒娇,求她一定要雕刻完,她才只好答应了他,会在生辰当天送给他的。
再后来,慕容虞去偷看木偶进度的时候,就偷听到了朱太后要元氏替她寻来一味毒『药』,她还同她的心腹说出了一些很不堪的事情,也许毒死了他,扶持鼎山王上位才是最好的选择。
慕容虞回去之后,很害怕,害怕到想要躲起来。
他战战兢兢地让一个小太监去打听消息。
小太监去了,然后屁滚『尿』流的回来,他听见朱太后同元氏说,要在生辰这天给陛下喝。
慕容虞让小太监再去,小太监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过几天,慕容虞就在河里看到了小太监的尸体。
慕容虞惊恐到了极致,他找到了梅襄,哭着求他不要丢下自己。
那段时间梅襄虽不情愿他的纠缠,但为了安抚哭得双眼通红的他,也只能陪着他同吃同寝,让他安心。
他不敢将这件事情告诉梅襄。
他怕梅襄也会像小太监一样,引来杀身之祸。
可是最后,在他生辰那日,他到处找梅襄,却怎么都找不着了。
他独自去见母后,母后却将送他的木偶弄丢了,而桌上那碗为他精心准备的汤也洒了。
现在想来,那汤洒了之后,桌上却始终不见一滴汤汁,分明就很奇怪。
可他当时年幼,只顾着紧张害怕,并没有想到太多。
他只当他母后对他仍余下了一丝母爱,却没想到这一丝母爱也只是他的幻想罢了。
生辰之后,他曾去梅襄府上拽着他的袖子求过梅襄,求他回去陪他。
他承诺自己长大以后会报答梅襄,会给对方最好的东西。
却被梅襄生疏冷漠的拒绝了。
从那之后,慕容虞便好似被人彻底地抛入了深渊。
他只能一个人害怕地睡觉,害怕地吃饭,害怕地走路,害怕任何意外的伤害。
时日久了,他的心里便渐渐滋生出了一抹难以言喻的恨意。
他恨他的母亲,恨每一个朝臣,也恨离他而去的梅襄。
如今看到此物,他焉能再不明白。
恰逢他生辰之日便消失的梅襄,母后手中莫名消失的木偶与打翻了却不见扑洒汤汁的碗。
是因为梅襄和朱太后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约定么?
这一切……
这一切他全都不知道。
所以二哥这些年在宫外一直帮着他也绝非是怕他报复……他为了自己连死都能愿意……他甚至从来也不说!
慕容虞握紧那木偶,看着木偶空白的脸,高呼一声狠狠地将木偶扔下了高楼!
他恨极了——
秋梨见他面目狰狞,双目赤红,愈发错愕。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啊!”
他流着泪,用宽大的袖子挡住了脸,口中不断呢喃,“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年来,他并不是被所有人都抛弃了,并不是一无所有?
按着确切的地址,梅襄在晌午前到了那处山洞。
那山洞可谓是极为隐秘,便是连门也是以同山壁『色』泽纹理一模一样的巨石作为掩饰。
也不怪他们找到这个地方,要耗费那般长久。
“梅二公子,圣上交代了,这里面的东西须你一一验收,之后才能吩咐人搬运出来。”
梅襄微微颔首,便率先走入其中,护卫扫了他一眼,这才令人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室内『插』上了火把之后,异常明亮。
众人放眼望去,竟瞠目结舌,只怕此生都未再见过如此壮观的场景。
灿灿的珠宝与黄金如同不要钱的白菜一般,粗暴直白地堆满一地,折『射』出令人心动的光芒。
玉石明珠碧玺宝石,那些东西亦如作物一般,装满一个个黄金打造的箱盒之中。
好在这些人震惊归震惊,但到底是慕容虞亲手挑选的一支卫队。
每一个人很快都收敛了心绪,开始沉默地将东西装入看不出任何值钱的大箱子中。
梅襄走到角落,发觉这里还有一间另外辟出的耳室。
他推门进去,室内财帛之物如外面大厅一般,闪烁动人。
哪怕随手抓一把塞怀里,都不会叫人发现什么。
只是在这些东西当中,他却发现了另外一件东西。
他发现了一封信。
桌上有一盏油灯,梅襄点燃,将信中字字句句看清。
看罢,他便顺手将信递到油灯上燃尽。
那纸张特殊,可到底存了十年之久,难免也脆弱不堪。
火舌一沾,几乎没几息功夫,便化为了灰烬。
外面护卫进来,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
梅襄平静道:“此地之物,亦可搬移。”
他说罢,便离开了这间耳室。
如今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慕容虞会指定他来此地。
慕容虞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鼎山王的藏宝图,而朱太后为什么却比慕容虞更为急切?
在看到那封信之后,梅襄心中亦是豁然开朗。
那封信由朱太后亲手所写,乃是当初向鼎山王投诚之作。
她向鼎山王坦诚,当今少帝,乃是她与鼎山王私生之子,并非先帝血脉……
慕容虞不轻易让任何人来,却吩咐梅襄来,他的用意,昭然若揭。
他需要一个他既信任、憎恨的人来完成此事。
这样他就不用担心会被别人看到,之后杀了那个看到秘密的人,他便可以永远高枕无忧。
梅襄于他而言,恰是这样的人选。
他永远都信任梅襄,却永远恨梅襄当初抛弃自己——
一宿过去,天『色』微白,那山洞确信空无一物,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搜刮的干干净净。
第无数次巡查结束之后,护卫送了一捆炸-『药』进去,要将这山洞彻底炸毁,半分痕迹也不留下。
梅襄回宫复命之时,原以为慕容虞尚未起身,却没想到慕容虞竟是一宿都不曾阖眼,一直坐于御殿之中,只等他回来。
护卫将此事先行禀报给了慕容虞,过了半个时辰,护卫离开,慕容虞才重新召了梅襄进殿。
他二人都是一宿未曾阖眼,此刻却都没有半分困意。
回宫这一路上太过平静,让梅襄有些意外。
慕容虞挥退所有的下人,轻声对他道:“二哥是不是料到了,朕会让人在你回途的路上刺杀于你?”
“可是二哥,你交给秋梨的东西,朕已经看到了,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早些给朕,还交代秋梨要……要等到你去而不归的时候才能告诉朕……”
他说着,又红了眼睛。
“陛下要我看的东西,我都已经看到且已销毁,世上再无第二人知晓此事。”梅襄对他说道。
慕容虞僵了僵,只擦了眼泪,继续道:“二哥,你相信我,我不会再害你了……你早些给我看多好,你早些给我看该有多好……”
梅襄心中十分清醒。
即便他早些拿给慕容虞看,慕容虞未必会不再忌惮于他。
挟恩相报反倒落个比闲人更为凄惨下场的故事不在少数。
尤其是身为帝王,只会比寻常人更为敏感忌讳这样的事情。
他原是打算等慕容虞派人暗杀于他的一箭重伤了他之后,令对方在得知真相后永远愧疚,却没想到秋梨提前将东西给了慕容虞。
但冒险之事终究还是存在了『性』命之忧,他能毫发未损的归来,也并不是一桩坏事。
慕容虞与他说了许久的话,又让人盛来一碗热汤,令梅襄喝下。
“二哥,此番你为我安然护送回财物立下了大功,我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宣国公的爵位重还于你……”
“待我日后有个孩子,便叫二哥的孩子为我太子侍读,我想这样也能弥补你我当年的不足,是不是?”
他的字字句句仿佛都充满了关心与热情。
但背后的含义,他二人心里都清楚得很。
过了许久慕容虞才低声道:“二哥,你千万不要再离开京城半步,因为……因为我不能冒险。”
若是从前,他便是有意留梅襄一条『性』命,他也绝不会直接说出。
可如今,他信任梅襄,几乎就像回到了十年前一般。
但他到底成为了一代帝王,情感与理智早已分离。
他意思翻译过来,便是要梅襄永不出京,且日后在他彻底稳固朝政强大起来之前,他还要扣下梅襄的孩子在宫中为质。
他这样的做法恰证明了梅襄的揣测,他的那颗心正是敏感而难测。
可他这样做,已经退让到了底限。
梅襄放下了汤碗,终于看了他一眼。
慕容虞恁大的人,便杵在他的面前,那双眼睛仍似幼年一般,仿佛随时都能拧出水来。
与他幼年不同,不管面对秋梨还是梅襄,他的眼泪如今都只是他的伪装亦或是求人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