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三十三章 (第2/2页)
“后来蕾蕾告诉我,她之所以能拍到这个,是因为唐景龙在一次和她鬼混的时间里,接了一通电话,唐景龙看到这个号码很烦躁——而一般情况下,唐景龙是个和气生财的生意人,不会对打来的电话这么烦躁的。她留了个心眼,说去洗澡,实际只是将浴室里的蓬头打开,又偷偷地把浴室门开了条缝,就藏在门缝后头,偷听唐景龙讲电话。”
“她听见……”
“万老板,好歹是个孩子,生都生出来了,又不能塞回去,这不是你订个奢侈品,不想拿就不拿的问题。”
“万老板,我知道你换了个老婆,所以想把和前老婆一起代孕出来的孩子也换掉。但孩子毕竟是无辜的。”
“实在不行,送去福利院呢?多少积点阴德。”
“……这不是钱的问题。”
“……好,我知道了。”
“此后数天,蕾蕾一直关注唐景龙,甚至悄悄跟踪。后来她终于撞见了那一幕,唐景龙在楼下的咖啡馆里和人见面,那人跟唐景龙说。‘这回事情也办好了,孩子就在后备箱中,你要看一眼吗?’唐景龙真的去看了一眼,他们打开了后备箱,蕾蕾拍到了……后备箱中,静静躺着个婴儿,他裹在襁褓中,一动不动,嘴唇发乌,身体泛紫……他窒息死亡了。”
“‘也’?”霍染因低语这个字。
“并不令人奇怪,对不对?”程正平静说,“人生有一条界限,游走在界限边沿的人,不会只跨线一次。”
他继续叙述:
“后备箱开了一瞬又合上,接着,唐景龙将钱交给对方……蕾蕾将这些全部都拍了下来,这就是她手中的秘密。”
“拍下这些之后,她为什么不报警?”霍染因问。
“因为我对她说……唐景龙的背后还有其他人。贸然报警,会将她直接卷入危险之中。”程正平静回答。
“唐景龙背后还有其他人?”霍染因眉梢微扬,如刀尖上挑,“是谁?”
“这我就不知道了。这是我个人的猜测,但我想这并不是被害妄想症也不是凭空捏造。唐景龙有器官捐献机构的工作背景,他能调换器官的使用顺序,能让某个人暗中优先更换器官,这么个珍贵的人才,你觉得他会独自流落在外吗?”
程正说完一段,又回到奚蕾身上:
“我劝她先离开宁市,避避风头,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将证据交给警察。蕾蕾没有采纳我的建议。她说她答应了一个人,要每天陪她散步。她说唐景龙什么都没有发现,她不会有危险。她说散步不是什么大事,但承诺是件大事;她说她陪伴的人是位孕妇,她有时抱着她,能听见肚子里孩子的胎动声……”
“她和我说,她环抱着朋友的时候能听到朋友腹中的胎动声。”
“像种子发芽的声音,也像我们在她很小的时候,给她读睡前故事的声音。”
“我想那时候,蕾蕾真的很高兴。”程正说,“我很担忧蕾蕾的安全,但她真的很高兴。”
他将这句话重复了两遍。
“她救了一位想要自杀的孕妇,这位孕妇甚至还想杀死自己的孩子。我想这让她想起了小山村,山村里的女人,乃至她妈妈。她救下了她,她就仿佛能够改变过去这些她一直无能为力的事情。”
“她留下来了。之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
孩子们开始做操了。
一群孩子呼啦啦地自幼儿园的教室里跑出来,在操场上你推我挤站好队列。
程正镜片后的眼睛眯起来,两手曲肘放在膝盖上,脖颈微微前倾,急切看着铁丝网后的孩子,好像正从中寻找一丝熟悉的影子。
他没有找到。
贪婪从他眼中褪去,他慢慢恢复靠着椅背的坐姿:
“蕾蕾其实和她妈妈挺像的。她们都有颗舍己为人的心,都愿意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付出太多,她们都没有什么好的结果。愚蠢的善良注定燃烧自己,点亮他人。”
“警察同志,你办过不少案子吧,命案对你而言就像遇见下雨天一样寻常,天天面对这些穷凶极恶的案子,你觉得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
“城市漂亮吗?”霍染因问。
“很漂亮。”程正说。
“城市在好人与坏人眼中不一样。”霍染因,“有的人看见美,有的人看见丑,只要他还心中还有一点善意,他就总能感觉到美的一部分。我做这份工作,是因为好人比坏人多亿万倍。”
程正看着蓝天,看蓝天下的操场,看操场上的孩子,和偶然落在孩子面前的一只鸟。
有孩子想要上前抓它,但被周围更多的孩子制止了,它浑然不觉危险差点降临,兀自趾高气扬地蹦跶好几下,一振翅,飞走了。
真自由,真好。
蕾蕾或许无法感觉到这份自由了。
但心荷她们,还有机会,虽然很难,还有机会。
“警官,”他在椅子上抻抻懒腰,“聊得也够久了,孩子们都回去上课了。我也该走了,拿着这东西……”
程正举起手中的蓝色棉花糖。
“回警局里说要自首,会被当成去搞笑的吗?”
那支棉花糖最后并没有被带到警察局里,霍染因看见程正在路上徘徊一会,正巧碰到一个不知因为什么,哇哇大哭的小女孩,小女孩的妈妈站在旁边,气急败坏,数落不止,后来又心疼了,抱着小女孩连连安慰。
程正将棉花糖递过去,不知说了什么,小女孩破涕为笑。
他在这里站了很久,一直微微笑着,直到母亲带着小女孩离开,直到吃着棉花糖频频回头的小女孩也过了转角再也看不见。
他还在这里站着。孩子的笑声越来越远。他眼中虚幻的影子却越来越凝实。
是蕾蕾。
蕾蕾在前方奔跑,她梳起的马尾辫子迎着太阳快活飞起,每一根发丝都牵着灿金色的光芒,他追着那影子去了。
他连声说:“小心些,跑慢些,等等老师——”
他面前,警局蓝色的徽章同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霍染因再回到纪询身边的时候,拿在纪询手中的白色棉花糖只剩下一点点了,签子上顶着个白色毛线球,被他左转右转,转成根魔法棒。
“这么放心,不亲自把程正送回警局?不怕他晃你一个花枪,走过路口就逃跑?”纪询将签子冲向霍染因。
“他如果要跑,一开始就可以跑,没必要说这么多。”霍染因退后一步,面前的毛线球虽然还远,但它毛茸茸的样子,像下一秒就要沾上他的身体。
霍染因后退,纪询得寸进尺,又把签子往前递一段,在霍染因面前招摇着,直到霍染因面上的忍耐隐隐龟裂,他才倏然一转手,将签子朝向自己,一口咬掉毛线球。
签子被投入垃圾桶,纪询拍拍手:“行了,事情完了,我可以回家睡觉了——虽说尘埃落定,但霍队长,你还真相信我的话。你就有没有想过……杀人的真是母亲她们,程正才是替罪的那一个。毕竟这个故事里,人物视角换一下也成立,认为自己比妇女们更像坏人的程正无法忘记妇女们多年来的痛苦,也无法忍受自己的懦弱,他心中有了替罪的念头,但迟迟没有下定决心,只好等在哪里,等待一个人来帮帮他。而我昨天说的那些话,真的只是一个感人却虚假的故事,我同情那些女人,于是杜撰了故事来说服你相信我,让你推胆小不敢跨步的程正去顶罪。”
“……纪询,真真假假很好玩吗?”
纪询没回答,他直起身,耸耸肩,神气里透出这四个字:确实好玩。
“程正就是凶手。”霍染因说。
“但没有证据啊——”纪询拖长了声音,说实话,霍染因的选择令他意外,一贯强调以证据为结论的霍染因居然真的因为他说的一个故事直接来找程正,这中间的缘由令人细思,“做出了选择的霍队此刻只能逼迫自己相信程正就是凶手,你无法接受他不是而你却推他认罪这个答案。说到底,你有选择性的带有偏见的认定程正是凶手……你认为,他更适合当坏人。”
“纪询,我做了选择,你却连选择都不敢做。”霍染因语调平静,他反问,“你跟我说这些,不就是希望我做出选择吗?现在我做出了选择,你又开始质疑我立场的正确性,纪询,你不觉得你反复无常,非常可笑吗?你是以什么立场质疑我的?”
他声音忽地变轻,轻而残酷。
“袁越真是最看得透你的人。你想回警局,却不敢回来。”
纪询感觉到自己牙齿酸了会儿,接着他意识到,是自己咬得太紧的缘故。
“这句话可不太讨喜。”
“真话一贯如此。”
“就你会说话?”纪询目光一垂,落到霍染因被纱布裹住的十指上,“那来说说霍队长的双手吧。人类和动物的一大区别就是人类能够熟练使用各种工具,所以是什么让霍队长摒弃随处可见的石块、就穿在身上的衣服,要直接用血肉之躯和沙土较劲——是我们约炮不成,见面就杠的感情吗?”
“想当然不太可能。我来猜猜,哦,我知道了……”纪询轻轻巧巧揭开谜底,“窒息。霍队长对窒息这件事,总是格外关注。”
霍染因的面容变得僵硬,僵硬而冰冷。
他踩中霍染因的痛脚了。纪询冷笑想。多么容易。
这个时候,霍染因上前一步,拉起他的手,按到自己胸口上。
冷笑还没从纪询眼里褪去,错愕已经浮上他的面容。
他能感觉到的,是掌心之下强而有力的心跳,真实的心跳。
霍染因脸上的冷硬融化了,浮现笑影,他拭去白天的冷静专业,将属于夜晚的艳丽与危险一同暴露。越艳丽越危险,越危险越诱人。
霍染因凑过来,到他耳边,侧头,轻轻说:“猜对了。真敏锐。想知道窒息后面的事情吗?……来,再猜猜,我的秘密,就藏在这里。”
纪询心中升腾起巨大的违和感。
这不对。
霍染因一样私人物品都没有的办公室闪现在他脑海。
这就是个在生活中隐藏很深,一点不想被探究的人。他这张正义、秩序外皮底下的,藏着的究竟是什么?他为什么愿意承认自己的弱点?又为什么会邀请自己,探究他?
闪念间,霍染因放开他的手,退回原来位置。
那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又覆上霍染因的身。
对方神色从容,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陈述性说:“这个案子是有证据的吧。”
“……啊。”纪询对上霍染因笃定的眼神,一耸肩,承认了,“没错,有。绑走唐景龙的地点姑且不说,那里是监控盲区;但无论是谁要去杀陆平,ta都会事先踩点,这是替罪者事后无法弥补的,只要调取陆平家周围监控,谁出现在监控之中,谁就是真凶。”
“我明白了。”霍染因点头,“你手机掉了吧,要我送你到家吗?”
“不用,我有带钱包。”纪询提醒,“棉花糖再不吃就化了。”
“你给我买的时候就没想到我会不吃吗?”霍染因反问。
纪询忽地咬了霍染因的棉花糖,咬出枚月牙的印子。
猝不及防的愕然同样浮现在霍染因脸上。
“想过啊,但我非要勉强,不行吗?——霍队长,让我靠近,是会被我勉强的。”
纪询站直了,嘴角的弧度与棉花糖上的月牙一模一样,他竖起食指,摇一摇:
“最后,珍惜食物,别浪费,拜。”
纪询走了。
霍染因在原地僵了半天,望着被咬过的棉花糖,撑头,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