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吴舟画船起蛟龙(上) (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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鲛奴话语里的意思,就好像拥抱在一起的两人已结成了奴隶的联盟。若不是在骊奴那里也听到过似曾相识的往事,她也完全不能分辨他话语中的虚实。以她的善良,是真的会相信他不愿意杀她的;更何况随着这意乱情迷的法术不断侵入头脑,她的心识也越加模糊,更不能理清这混沌的逻辑了。
鲛奴再一次伸出手去,用火热的手指去擦拭她耳廓上的血迹,一边擦拭,一边持续地自语,仿佛什么坏了的机器。
——莺奴,你那时为什么要逃跑呢?你看,那屋子本来就密不透风。我都将你关好了,你又非要把手脚伸到屋子外面来。好小的脚。好小的手。那么小的手!只有三个手指,就为了从里面逃出来,你居然肯把自己的手变成这个模样。你看看那张金椅子呀,我都已经让你坐在金椅子上!是那垫子还不够软吗?是这金子还不够足吗?金椅子也留不住你么?金屋子也留不住你么?殿下,奴儿还要如何才能让你开心呢?我可以献给殿下一万斛珠,只要殿下想要,我即刻就能献给你。你说吧,你说了我都去做。
莺奴听了这番错乱的话,在恍惚中似乎反而听出了一点头绪。这些喃喃自语一开始对着莺奴说的,但他在半途就开始将莺奴当成了自己的主人。这种交谈时突然转换对象的情况似乎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在他的意识中,认识的转变总是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而他自己对此毫无知觉。
而且这种认识的突然转换,恐怕还不止于交谈的对象。
鲛奴一边这样诉说,语气也一边趋于急切和伤感,将她箍得紧紧的。莺奴努力伸手推着,也用脚轻轻地踢蹬着他,但这反抗也没有什么效力。鲛奴早已经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主人,颇为伤感地继续说着,但这接下来的话里,对象更是错乱得让她摸不到头脑了。
——但是公主千万不要害怕,这一次我一定把屋子修好,再加一把小金锁,将金殿门浇死,用的是足质的黄金,我会,我会向父皇去要的。等我把屋子修好了,殿下就再也不用费力逃走了,殿下住了那么好的宫殿,为什么要逃?殿下当年逃走的时候,想逃去哪?哪里的宫殿比这里更好?啊呀,我明白了,公主定然是想去大明宫的。奴带着你去,我带着金屋子去,不必殿下亲自动身——大明宫!原来是大明宫呀,我明白的,我明白公主为什么偏偏想去那里。父皇也在那里,我好想,我也好想去大明宫。父皇还认得我吗?还认得殿下吗?
他像是真将自己当成皇家子弟的,如骊奴所说,他是因为病得太厉害了,所以被皇家遗弃。但三十六灵的孩子都是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被组织收养,五岁以前就被分售出去;如果鲛奴当时就被皇家遗弃了,难道他这精神上的疾病在那么小的时候就显露出来,且宫中的太医也已确认过他的病到达无可救药的地步了吗?
莺奴当然不知道皇家面对这样有缺陷的孩子时究竟会如何处置,但一定不会让这样的孩子流落到外面,并且允许他将自己皇族的身份宣扬出去。既然没有养在皇宫,也没有让他去守皇陵,这种皇子的结局通常是无声无息地死去,直到很久之后才获得一个谥号,而那时候早就没有人记得他是谁了。
莺奴逐渐停止了挣扎。她再一次陷入似懂非懂的混沌中了。
他也慢慢变得安静了,只是将她皮肤上的血痕擦干净,随后就将下巴垫在她的肩头,像孩子一样咿咿唔唔地发出些意义不明的声音。莺奴的手指与其紧紧交缠,为的是不让他的手伸向别处。
他安静地躺了一会儿,莺奴便感觉到硕大的珍珠正从她耳际滚落到地上。
她似乎就在这一刻终于忽然明白了什么,最关键的碎片已然合拢,她已经能读出鲛奴故事的大体了。
——他的情绪总是这样剧烈地波动,仿佛体内除了他自己的灵魂,还住着无数其他或真或假的角色。这些角色时而成为他正在交谈的对象,时而又变成他自己,就这样轮流地冲上鲛的头脑,占据他的意识,夺走他的语言,十余年来反反复复,已使他完全丧失了自我——又或者他的本我早就与各种各样的人格融合在了一起,想要再次挑拣出来,就得一一砸碎住在他身体里的其余人,就像要从丹药里重新熔炼出金子来一样,已经不可能了。
所以莺奴方才那种怀疑又浮上心头了。
她怀疑之前在玉皇殿的时候,不仅男装的大公主是他假扮的,就连坐着的西平公主也是他假扮的。那座宫殿里根本不存在两位公主,大公主和李玄华都是鲛奴本人,昨天出现在蚀月教门前的也是他,而又因为这张美丽的脸庞而没被识破。而在玉皇殿,之所以当莺奴被他抱离玉皇殿的时候,鲛奴没有和西平打招呼、西平也没有作出任何反应,是因为莺奴在恍惚中看到的那个影子,恐怕只是鲛奴褪下的公主的装束而已,那荒凉的道观中除他之外本来无一人。他首先自以为是西平公主李玄华,而在殿后对着大公主说出“皇姊可换好衣裳了”的瞬间就成了另一个人,将身上公主的裙裳脱去,戴上幞头扮成男装。那不是出于有趣才有意演给莺奴看的,他是真的认为自己成了两个人,也是真的按照“西平公主”的吩咐替换了衣服。
“他”在那一刻不是“他”,而是“她们”。他的精神可以瞬间在两个角色间切换,而且那完全不受他自己的控制。莺奴在玉皇殿门外听到那段对话只是他的自言自语,只是两个人物同时借了他的身体说话。直到灯火熄灭的那一刻,他才忽然变回鲛奴本人,抱起她向珍珠井中奔去,因为在这珍珠井里还有另一名“真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