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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来漆琉,不认识这女人,只听旁边有人叫她:景姐。 (4) (第2/2页)

“你手里不是还有一壶。”她斜睨他。

“那是我的。”东辞说着慢慢喝起。

她“嘁”了声:“酒量差还学人喝酒。”

他的酒量一向不如她。

“不是有你在吗?喝醉了你扛我回去,不过这次可别丢下我一个人跑了。”他对三年前醉酒之事心有余悸。

她笑着放下酒瓶,将头倚到他肩头:“你说我是不是挺失败的?来东海三年,最信任的两个人,一个都留不下。”

“人心难测罢了。你不如反过来想,短短三年,你能遇到信任的人,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哪怕他们不能与你同行至终,起码过去都是真实的。这些复杂的感情,很难用真假定论,不过是你成长的必经。”他抚上她的头,轻道。

“你可真会安慰人。”她拿脑袋蹭着他的脸颊,“那你呢?你我四年不见,你有没遇见什么难忘的事?比如……红颜知己啥的?”

“你想听?”他眨眨眼,低头笑了。

“真有红颜知己?”她一下子直起身来。

“有啊。”他说得特别认真,“我想想,两年前从北疆逃出来的时候,就遇上一个……”

“……”霍锦骁瞪着他。

有他这么安慰人的?

————

船帆再度升起,船缓缓离去,霍锦骁只在燕蛟呆了一日就回军中。

天空鹰唳几声,莫名悲凉,她站在船舷前,隔着湛蓝的海水望着渐渐远离的码头与站在码头上送她的人。

燕蛟,她成名之地,终也归于平静。

当初的豪言壮语犹在心头——

破空新燕,怒海蛟龙,长风万里,天海独纵!

再沸腾的血,有一日也会平息的吧?

船渐行渐远,码头很快瞧不见了,只有礁石沿着岸像墨黑的线绵延,有人在礁石上疯狂地奔跑,跟着船,一路往礁石的最高处跑去。

霍锦骁那泪终于止不住,无声无息落下。

很快,最后一块礁石也被茫茫大海取代,泪水也被风干。

她还剩一件事没做。

招安。

作者有话要说: 剁手节快乐。

☆、招安

回到军中之后, 霍锦骁再不分心他事, 专注于东海战势,没日没夜忙碌, 话变得少了,笑也少了。

天元二十四年冬末,霍翎亲自请旨归来, 带回关于海神三爷的招安旨意, 皇帝亲授永乐郡主为大安特使,获命前往漆琉负责招安之事。

这个时候,大安水师已与漆琉战过两回, 一胜一败,没有结果,但死伤已超双方预料。祁望对东海和船战太熟稔,又有抢到的五门火炮在手, 极难对付。大安这方,有霍铮坐镇,运兵遣将又胜祁望许多, 又得庞帆相助,两厢交战, 便成胶着。

霍锦骁开冬时带兵悄悄去了趟木束,恰冬末方回。圣旨颁下, 再派人往漆琉送信,两厢议妥见面事宜,辗转半月, 已到开春。她第一次在船上过了年,与大安水兵吃着粗陋的饭食,听他们在海上唱不成调的歌,有思乡情切的家乡小调,也有热血沸腾的战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一船唱起,余船相附,响成一片。

霍锦骁站在督军战船上,遥望长空阔海,已没了当初进入东海时满怀期待的冒险之情。这场战,三年磨砺方破刃见血,比她在东海遇到的任何一次危险都严酷残忍。

她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看死人能看到麻木。

心被鲜血浸淫得坚硬,很难再起波澜。

“明天就要出发,不早点回去休息?”东辞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这段时间两人聚少离多,她领兵在前线为大安水师前锋,而东辞不是呆在霍铮身边出谋划策,就是在医疗船上忙于应对伤患与行船过程中将士们出现的种种身体问题,中间爆发过疫情,也发生过海难……

不过几个月时间,两个人都瘦了。

这次,是魏东辞听到消息,她奉旨招安,方抽空回来见她。

“睡不着。”她的手肘靠在船舷上,淡道。

背上有厚实的披风罩下,暖暖的,带着他身上特有的药香,她才忽然觉得冷。

东海的冬天,她还是头一次觉得冷。

“那咱们说说话?”他上前两步,抓起她的手放入掌中捂着呵着。

她抽回手,捏着他的耳垂:“我看你比我冷。”

说着,她搓搓他的脸,耳垂冰的,脸也是冰的。

“我确实冷,披风都给你了。”东辞道。

“还你。”她将披风掀开,正要取下,岂料东辞泥鳅似的闪到披风底下,拉着她的手把披风扯下,罩住了两个人。

“这样就不冷了。”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紧紧揪着披风,笑得十分得意。

霍锦骁捶了下他的肩,倒也没反对,顺势靠在他胸前,道:“你要跟我说啥?”

“商量商量我们的婚事?”他啄了啄她的额头。

二人婚事霍铮已然应允,只等战事一定就给他们完婚,但这战事何时结束,谁也不知。

“战事未完,婚期都难定,有什么好商量的。”她玩起手腕上盘的血琥珀,露出略显青稚的表情。

如今也只有在他面前,她还能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为什么不好商量?若是我们能回去成亲,就意味着东海战事结束。小梨儿,这是种期待,难道你不想?”他太了解她,不愿与她论及沉重话题,所以才说起这事。

这段时间,她被各种事压得喘不过气,偏又是要强的个性,再多的苦都不肯轻言半句,纵是痛入骨髓,脸上还是笑的,所以……军中兄弟许多人说她冷漠。

可从前,她并非如此。

她听得笑起:“想啊,怎么不想。第一次着嫁衣,我看到你杀祁望;第二次着嫁衣,是场交易。我正等着这第三次呢。”

细想想,第一次要嫁东辞时,因为想叫祁望死心,她背着父母亲人说要嫁他,其实心里是茫然的;第二与祁望交易,她得到隆重的婚礼,可心中到底没有感情……只有这第三次,水到渠成,却又好事多磨,倒叫她无比期待。

“你想要怎样的婚礼?在哪里成亲?成亲后打算住哪里?嫁衣和凤冠想要什么模样的?新房想要我怎么布置?”他一连串抛了许多问题出来。

霍锦骁被问得暂时忘记烦心事,只蹙着眉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想要简单的婚礼,回云谷成亲吧,不过成亲之后我还想到处走走,嫁衣和凤冠随意,新房……我要一张足够大的床。”她一条一条地回答。

“足够大的床?”他眯了眼。

霍锦骁脸腾地发烫,马上解释:“我睡相不好,晚上翻身动静大,该把……旁边的人踹下床去……”

看到他探究的眼神,她的解释只化成一句话:“你不是领教过,还问?”

东辞低声笑了:“好,满足你。床大也有床大的好处,怎么折腾都好。”

“……”她觉得他肯定是曲解了她的意思。

————

翌日,霍锦骁带着圣旨踏上前往半月湾的船。

两边商定后见面的方式,是祁望定的。霍锦骁先坐自己的船到半月湾,再改由漆琉的船接去见面之地。

所以确切的会面地点,霍锦骁亦不知晓。

船在海上航行约有五日便抵达半月湾。半月湾是个小岛,以酷似弦月形状的细白沙滩而得名。漆琉的船已经在半月湾等候着,船不大,帆上的海神漆像却十分醒目。霍锦骁将自己的船都留在半月湾,只带着两个随从登上漆琉的船,往未知的地方驶去。

第二日清晨,她就看到一处荒岛,岛外的水域澄澈非常,由深至浅的蓝色直达海岛岸边,像最纯粹的蓝宝石。岛的一侧围着许多战船,都挂着漆琉的旗,只有面朝她的这一侧,孤零零停了艘不算大的船,离岸有些近,已经下锚,此刻正随波晃动。

崖边海域水深不够,她坐的船靠过去会搁浅,船上放下桨船,将她载往那艘船。

海水太清,清得能看到不远处的浅礁,霍锦骁的运气实在好,快到那艘船时看到有海龟缓缓游过。她在东海多年,知道东海有个传说,遇见海龟就意味着会有好事发生,也许就是她所期待的好事吧……

正看着海龟,船突然减速,她回过神,看到自己已到那艘船的附近。

有人趴在船舷上掰着干馒头喂鱼,海里浮上许多五颜六色的鱼,聚在船下争食,霍锦骁坐的这小船一靠近,那些鱼就被惊得四散而逃。

“你每次都要坏我好事,就不能让我称心如意一回?”喂鱼的人似笑非笑道。

她抬眼,驳道:“你如果做了好事,我就不坏。”

那人笑了,旁边有人放下舷梯,他探出身来,朝她伸手:“上来。”

霍锦骁注意到,他披着黑色的毛皮大氅,她送他的那件。

“多谢。”用力一拉他的手,她很快就利索地上了船。

“这身打扮……不错,漂亮。”祁望松开手,退了两步,上下打量她。

霍锦骁代表朝廷而来,自然也要按品大妆,以表身份,以示诚意,以彰国体,她穿的是郡主冠服——七瞿冠,青鞠衣,红大衫,刺金云霞的深青霞帔……

这还是她长这么大头一次穿自己的冠服。

“草民祁望见过郡主。”他夸过之后便双手交握胸前,向她躬身行礼。

“三爷不必多礼。”她伸手扶他,他仍固执地将礼行完。

她便借机打量他。大氅宽大,漆黑的毛皮油亮,在天青色背景下尤显沉重。他脸颊削瘦许多,脸色不算好,但精神却不错,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戴了纱帽束着玉冠,更是神采奕奕。

算算时间,两人有三个多月未见。

“我以为你不愿意再见着我呢。”她想起离开漆琉时他说过的话。

永不相见。

“我不想见的是景骁,不是大安的郡主。”祁望微笑,又问她,“你一个人就这么来了,不怕我扣下你做为人质?”

“当初你肯放我出漆琉,今日便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再说我是朝廷派来的使臣,纵两国交战,亦不斩来使呢。”她走到他身边,见他捂着唇咳起,咳声沉闷,便问他,“听说你重伤,伤可好了?”

祁望咳得更厉害些,脸也浮起潮红。

“无碍,死不掉就是福气。”他也问她,“你呢?你的手臂?”

“一样,没事了。”她简单答道。

祁望点点头,做了个请的动作:“郡主,请入内详谈。”

霍锦骁随之望去,他所指之处是这船上唯一的舱房。这船很小,只有一间舱房,前后通透,舱房倒大。“多谢。”她颌首,跟着他慢慢进了舱房。

☆、壮志未酬

舱房东西不多, 陈设却很舒适, 铺着锦褥的罗汉榻,靠着窗的藤椅, 固定在墙上的多宝格,摆的都是藤萝花草,另一侧窗前却是翘脚书案, 笔墨齐备, 上头的书册半摊,压着底下写了一半的纸。

霍锦骁站到书案前,低头打量写了一半的纸, 是他在临的字帖。

“过来坐。”他招呼她坐到罗汉榻上,自己却在舱里忙碌起来。

她转头一看,这人已将大氅脱下,露出里头穿的夹棉的竹叶青长袍, 确是清瘦了许多。

“你在做什么?”她坐上罗汉榻,瞧他站在贴花的水晶斗橱前往外翻东西。

一边翻,一边咳。

她蹙眉:“你咳得好厉害。”

祁望不以为意地回答她:“年前那伤伤到肺, 最近天气又多变,老毛病犯起来没完没了。”

说话间他已翻出青瓷罐子, 抱到斗橱旁的案台上,拿竹筒舀水烹茶。

“年纪也不小了, 该将养着身体些。”她嘱咐他,又道,“先前给你的嗽丸, 就我师兄制的那瓶,你吃完了?”

两人闲话家常,谁也没提招安之事。

“放在平南,走的时候没带出来。”他老实道。

水沸入茶,茉莉香四散,他细细倒了两盏,拿托盘托着回身,一眼就看到罗汉榻正中的方案上摆了只瓷瓶,瓶口封着软木塞,和上回她送他的一模一样。

“郡主请用茶。私人珍藏茉莉花茶,尝尝。”他笑了笑,将茶送到她面前,“从前都是你帮我泡茶,今天试试我泡的。”

“多谢三爷。”她端起四方的玉盏,吹走杯口热雾,浅抿半口,赞道,“三爷的茶果然好,龙团茉莉,雨前龙井。”

“你若喜欢,一会带两包回去。”他把托盘放到案上,转回案台前,将泥炉里的火熄灭,只留热炭温着已烧沸的水,把手仔细洗净,方提着泡茶的壶回到罗汉榻上盘腿坐好。

“那倒不用,我是个不会喝茶的俗人,没得暴殄天物。”她放下杯,在心里斟酌片刻,刚要开口,却被他打断。

祁望扬声唤人,外头进来两个小厮,年纪都才十岁左右,一个怀里抱着小木桶,一个手里端着托盘,恭恭敬敬地进来,把东西放在方案上,又恭恭敬敬地退下。

“这是……”霍锦骁看着桌上的东西,不解。

托盘上摆着几个小碟,盛着腌渍的萝卜条、油条、鱼松、黑芝麻等物。

“以前跟你说梦枝做的饭团最好吃,不过你大概不知道,教她做饭团的人,是我。”祁望一边说,一边将木桶打开。

糯米的香气涌出,带着淡淡荷香,在早春料峭寒意中最是暖人。他用木勺舀了一勺放到碗中,压出中间的空洞,再一样样地往里填东西。

霍锦骁便不言语,看他垂目认真捏饭团,动作果然熟稔。不多时,他便捏出三个饭团,一一摆到空碟里,再洒上层炒香的芝麻,大功告成。

“郡主赏脸尝一口吧。”他笑着起来,到旁边洗手。

霍锦骁拈起一枚,看了又看,道了句“正好,早上急着过来,没顾得上用饭,多谢三爷”,便送入口中。米是半糯半粳,咬起来软糯弹牙,里头裹的萝卜脆口、油条酥香、鱼松咸鲜,也不知是因为饿的,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这饭团果然美味。

她也不和他客气,慢条斯理吃起饭团,祁望看她吃得香,脸上的笑更足,坐到她对面给她倒茶。一口饭团,一口茶,她将三个饭团都给吃下。

“还要吗?”他问她。

“不行了,撑。”她捂着肚子摆手,笑起来时仍是那年陪他在漆琉露天摊子里吃饭团的小女孩。

祁望倏尔伸手,她一愣,他却很快收回手,只有指腹擦过她唇角,拈下颗饭粒来。

茶过数盏,饭也吃完,他叫来小厮撤下所有东西,脸上的温柔收起,换上惫懒的神色,倚到榻上,半搭下眼打量她。

霍锦骁暗暗叹口气,温情时间结束,他们该谈正事了。

————

舱房里摆着西洋座钟,钟摆左右晃着,发出单调沉闷的声音。

“三爷,战事胶着,死伤惨烈,对你我都没有好处。朝廷此番招安诚意十足,愿意在东海设郡,并封三爷为明王,赐世袭爵位,可继续留在漆琉。圣旨我带来了,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即刻颁下圣旨,从今往后,你便是名正言顺的明王。”

这已是她能为他争取到的最大的恩典,从没有过的先例。

霍锦骁看着他,希望他能有所动容,然而他只是睁开眼,眸中一片幽沉。

“名正言顺?”祁望端起已经放凉的茶,一饮而尽,“对你来说是名正言顺,对我而言不过虚有其名,郡主,你应该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朝廷在东海设郡,便会往这里派下郡守,东海所有的兵力都要尽归朝廷,收编为军,除了一个虚名,我还能剩下什么?”

她要开口,却被他打断:“别和我说什么做回祁望的废话,我一直都是祁望,是你没看明白。为了今天,我失去了平南,失去了梦枝,失去了所有,你让我现在回头,我能留下什么?我连我爱的女人都留不下。”

于他而言,回头就意味着一无所有。

“……”霍锦骁心里一震,想好的话在他渐渐灼烫的目光里再也吐不出来。

良久,她才道:“你根本无意招安,为何要答应今日的会面?”

他的态度坚决,根本不是打算商量的模样。

“想见见你而已,我猜到他们会派你前来。想让你感化我?那你们要多添点诚意,起码把你给我,我还能考虑考虑。”祁望看到她露出忿意,有种对弈赢了一局的痛快,便笑出声来,只是低沉的笑声最后却化作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

“祁望,你何必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你是什么人,难道我真不明白?你以为虚张声势的绝决,就是真绝情了?”她冷冷道。

“哦?那我还多情了?”他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你机关算尽当上三爷,掌握了东海七成的势力,为什么却把自己辛苦奋斗了十二年的平南给扔下?平南的实力,你比我更加清楚,但你却放手了,为什么?”她咄咄逼人地问他。

祁望忽然沉默。

“来之前我去过平南,见过炎哥。他告诉我,知道你还活着,知道你当上三爷后,他曾经亲自去漆琉求见你,结果你却将他拒之门外,一面都不肯见,为什么?按你的脾性,不是应该趁着这机会收揽许炎,再藉机将平南的兵力收入囊中,可你放弃了。为什么?”

她向前倾身,沉肃的脸上显出天家威仪,带着压人气势。

他还是没回答。

“你能别自欺欺人吗?你心里明明在意。你不见许炎,不向平南下手,是因为你在设计假死之时,就已打算把平南摒在战乱之外。你和我都清楚,平南人向往和平,不欲涉及战争。你说平南是你手中利刃,可是刀跟在身边久了,也是有感情的。祁望,你根本不是你自己所想得那般无情,何必呢?”

她毫不留情地戳穿他。

祁望抚着额笑出声来,还真是瞒不过她。

“你怎么就不肯放弃我呢?”他长叹道。

“你为何又如此固执?”她反问他。

话已至此,该说的都说尽,除了答案。

“真是抱歉,白跑这一趟,我让你失望了。”他轻轻一拍桌面,直起身来。

霍锦骁平静地看他,这个答案并无意外,若他同意,那才是意外。

其实她也明白。

“你决定了?”

他点头,不语。

“那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她缓缓站起,整平衣冠,“战场上见。”

他跟着她起身,抱拳一礼:“战场上见。”

“告辞。”

“郡主慢走,祁望不送了。”

————

天色慢慢暗下,舱里火光亮起,随船摇曳。窗户敞着,海风嗖嗖灌入,刮得祁望不住咳嗽,他将早上她留下的那只瓶子打开,倒了两枚赤色小丸入口。

苦涩的味道压在舌根,一点点渗入喉间,其中又有丝回甘。

他的咳嗽渐渐平息,坐到藤椅上歇着。

舱外有人进来,小声禀事:“三爷,已经把郡主送回去了。”

“嗯。”他点点头,眼仍是闭的。

那人看他有些疲倦,便蹑手蹑脚把窗子关上,再把挂在桁架上的大氅取来盖到他身上,这才悄声退出舱去。祁望微眯开眼,半探出身去,点起小几上的水烟。

烟雾弥漫,他自言自语:“三口四胸,水迷烟醉,多舒坦,你怎么不试试呢?”

抽过一轮,心里舒坦多了,他不知不觉睡过去。

耳边有人不停唤他——“祁爷?祁爷?”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小小的船上,船在海上随波荡漾,他也跟着上下起伏。

“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耳边的声音清脆悦耳,又有些遥远。

他转头望去,看到巧笑倩兮的姑娘,穿着颜色鲜亮的袄裙,上袄肩头是彩雀停梅的刺绣,灵动非常。她发髻间插着小巧的玉梳,是前年守岁时,他送的压岁礼。

他恍惚,问她:“为什么我在这里?”

她笑了:“祁爷,不是你约我来这儿看珊瑚的吗?喝了一夜的酒,把自己喝糊涂了?”

他看了看四周,这片海域极为熟稔,水清如无物,底下的珊瑚像要长出水面,绚丽夺目,无数的鱼从珊瑚间游过,颜色鲜亮……

“你不是有话要同我说?”她咬着唇,大胆问他,颊上的胭脂红妩媚非常,比海里的珊瑚更美。

“我……”祁望想起来了,这是他未曾去赴的约定。

她定定地望他,眼神期待,他忽然忘了所有事,心里干枯的念头被引燃。

“锦骁,我爱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他问她,满怀希望。

她抿着唇,没有回答。

“我在石潭买了宅子,你在平南呆腻了,我们可以去石潭住着,或者你带我回云谷,好吗?”

她忽然“嘻嘻”一笑,转身趴到船舷上,指着海里:“快看,好大的海龟。”

他不想看什么海龟,只坐到她身边,仍问她:“你还没回答我呢?”

她转头,忽然伸臂圈上他的脖子,微歪了头,将唇凑上他的唇。

绵软糯香的唇,像早上带着荷香的糯米,每一口都让人欲罢不能。他轻咬她的唇瓣,一点一点试探地深入,舌尖扫过,她羞得想逃开,他飞快用手压到她后脑,以舌挑开她的牙关,开始狂乱地探取她唇中甜蜜,另一手也跟着攀向她的腰肢……

柔软玲珑的身体带着女人的温暖,他难以克制地用力将人往怀里抱,眼见着温暖要贴上心口,忽然之间——

她消失不见。

他倏尔张开眼,阳光与珊瑚跟着她一并消失,只剩寂静的舱房与滑到腿上的大氅。唇是冰的,怀是冷的,他的手伸在半空,还是拥抱的姿态。

祁望愣了许久才艰难地分清梦境与现实。

手缓缓落下,垂到藤椅一侧。

梦境再好,也是假的。他该忘了,就像忘记曲梦枝一样,把她也忘了……

————

天元二十五春,过年的喜庆还没退散,热乎的元宵还未吃上,东海最后一场,也是最激烈的一场海战开始。

很多年以后,东海人都忘不了那场战。

那被载入大安史册的,关于大安朝与海神三爷的最后一战。

————

春寒料峭,比冬天还冷上几分。

海风像刀子般刮过脸颊,吹进心里,却不能吹散海面上弥漫的浓烈血腥味。残船败骸散落海面各处,焦黑的木片与尸体不时从海底浮上,随着浪被推向四方。

炮声如雷鸣,轰然不绝,箭矢在飞溅的浪花里飞掠,每一箭射出后也不知会扎中哪里。一炮轰来,砸断了最前方一艘船的桅杆,桅杆压到指挥舱上,半残的旗帜被烧得不成模样,只依稀看出大安的图案来。

————

“启禀晋王,前翼不敌,败退。”有人急步而来,跪在霍铮面前。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霍铮站在督军战船上,面沉如水。

魏东辞跟在他后,不发一语。

“怎么?你担心她们?”霍铮转头忽然问他。

魏东辞摇头。

“我担心。”霍铮却不讳言,又拍拍东辞的肩,“不过,这是你和小梨儿想出的计策,给你们自己点信心吧。”

“是。”东辞点头。

俞眉远带着霍锦骁悄然领兵离军,已有五日。

————

“三爷,大安往回收兵了,我们要不要乘胜追击?”顾二向祁望抱拳道。

祁望跷着脚坐在指挥舱的将军椅上,指尖叩着椅背,慢慢道:“打了五天五夜,也差不多了,追吧,别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把他们赶回岸上。”

这一战,还是他们占了上风。

“是。”顾二领命。

“等会。”祁望又叫住他,“我们军中近日可以异状?”

顾二想了想,道:“军中每日都向您呈报船情,并没发现什么异状。”

“霍铮此人擅长用兵之道,没这么容易被打退,可能是诱敌之策,你传令下去,将前线船力一分为三,中翼、左翼、右翼,分而追击。”

————

“晋王,漆琉的兵力果然分开追击我军。”

杨呈匆匆来禀。

霍铮与东辞对视一眼,道:“命令全军依计撤离。”

杨呈得令退下。

东辞叹口气:“小梨儿跟了他两年,果然最为了解此人。”

“怎么?怕她下不了手?”霍铮问他。

东辞却摇头:“她不会下不了手,但她下手之后,却会难过。”

霍铮按上他的肩头:“你了解她。”

————

茫茫东海之上,数艘战船化水中疾电,破浪而至。

“娘,我去了。”霍锦骁朝俞眉远道别。

“去吧,自己小心。”俞眉远亲自将战盔戴到她头上,又将盔上红缨理好。

这一战,她是督军,霍锦骁为前锋。

千娇百媚的柔情化作山河英气,霍锦骁抱拳:“多谢俞帅。”

语毕她转身而去,一身铠甲擦出铮铮声音,如铁骨凛然。

————

狭长战船如破浪之箭,趁夜往大军靠近,无声无息。

此夜无风有雾,待眺望手发现异常时,战船已逼至大军船下。平静的海面被沉闷的响声打破。

“攻!”

清脆女音沉喝出声,长剑直指大军。

灰雾中巨大船影隐约而现,破空箭矢如骤起的大雨,倾盆浇下。

兵刃交鸣与呼喝声响彻漆黑的海面,远处的船队里,轰地的一声巨响,像惊蛰的春雷,炸起滔天怒焰与漫天水花。

————

“你说什么?”

一声暴喝,祁望揪起顾二的衣襟,双目怒睁,惊怒交加。

“我们后方的补给船队被偷袭,还有刚从……木束运回的火器,都炸了。”顾二满头大汗道,脸色煞白。

“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补给船队的位置?”祁望抵着顾二的咽喉。

顾二喘息不已:“高贞……高贞背叛了我们。”

“我与高贞的交易向来没有问题,他们为什么会背叛?”

“不清楚,探子只探到去年冬,高贞女爵秘至木束,暗中谈了什么,无人知晓。”

祁望一怔。

高贞女爵?

“霍锦骁……”

她到漆琉招安之前,就已经想好对付他的计策了。

祁望的前线部署密不透风,他们很难攻破,唯一的漏洞,就是他每年都会在木束与高贞国船队交易火器,以作补给。她循线而去,果然见到他们的交易,便将计就计,混入高贞船队,跟踪到他后方补给之所在。

船在海中,若无补给,战船上的人支撑不了几天。

果然是他教出来的人,这样的计策,只有她能用。

“调船回防。”

“来不及了,我们的兵力都散出去追击大安的船队,无法马上召回。”顾二回道。

“能调多少是多少,我亲自指挥。”祁望松手,满面冷肃。

“三爷,你不能亲自上战场。若你有个三长两短,这战……”顾二大惊。

这战必输无疑。

祁望猛烈咳起,一边咳一边说:“眼下情况,我纵不亲自上战,也是必输,给我传令下去!”

压住喉间的腥甜,他急道。

————

船战两日,祁望带船回防至大军后方。

补给船已被毁去大半,火器则已全毁,大安将宝压在后方战事上,这边的船力,比前线竟强出一倍。漆琉的船力不足,节节败退。

祁望不得不下令边打边退,往前与大军汇合,然而大安并不给他这个机会,攻击的火力在他出现之后突然加倍。

观远镜里,他看到遥远的战船甲板上,站着一身戎装的霍锦骁。

————

“祁望在那艘船上,集中所有攻击,咬紧那船,给我追!不要让他跑了。”

霍锦骁放下观远镜,断然下令。

她也看到他了。

“郡主,追上是抓活的还是……”

她一顿,冷道:“若能生擒最好,若是顽抗……格杀勿论!”

声音不大,透着肃杀血气。

————

二月二,龙抬头,敬龙祈雨的节日。

四海风烈,雨细浪涌。

祁望的船被追得仅余十数艘,船后全是大安的船,如同群船困龙,难以甩脱。

若是其他人,他尚有把握甩开,但追他的人,是他一手一脚教出来的霍锦骁。她了解他,了解东海,纵然不过短短三年,也已足够。

船逼得很近,祁望站在船尾,已能看到站在船头的霍锦骁。

他抬手,手中一柄长铳,铳口瞄向她。

从此忘了她。

砰——

鹰唳与铳响同时震彻天际,猎隼自他面前飞过,羽翼划过他眼前,铳口一歪。

霍锦骁侧身,那铅弹擦过身打在她身后的桅杆上。

他垂下铳,看到她安然无恙,眉目疏落,半是安慰半是失望,在观远镜里向她一笑。霍锦骁的目光却从他身上离开,望向正前方的天际。

黑云压空,旋作一团,今日的浪涌非常奇怪。

正想着,轰隆一声,闷雷压空响过,黑云里透出银亮光芒,倏起瞬灭。

霍锦骁心沉如铅坠海。

飓风之相。

就像在索加图时,他们被追进风圈内躲避海盗的那次。

————

浪越来越急,船在海上起起伏伏,像枯叶入海,随时都要被撕成裂片般,天骤然间暗下,电光频闪,风势雨势加大。

祁望人已回了指挥舱,从窗户上望出,外面已是风雨飘摇,明明前一刻还是阳光明媚,此时却已黑如暗夜。

“三爷,再过去,就是风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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