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风言风语 (第2/2页)
散布谣言的是一个最早在煎饼铺子摊煎饼的小姑娘,严墨戟记得她姓郑,还未定亲,来摊煎饼是想学门手艺,以后找夫家多少能有点资本。
这姑娘被两个『妇』人拉扯到严墨戟面前时,脸『色』涨红,眼中带着惊惧,一看到严墨戟,脸『色』霎时就白了。
纪明文恨恨地看着她,问道:“郑小娘,我们什锦食待你可有何亏欠?你为何在背后『乱』嚼舌头?”
郑小娘咬了咬下唇,低着头不说话。
纪明文又问了几句,这郑小娘都只是低头沉默,一句话也不说。
等小丫头慢慢要失去耐心了,严墨戟才拍拍纪明文的肩膀安抚了一下她,凝视着郑小娘,慢慢开口道:“郑小娘,我们什锦食自认为对大家不薄,工钱给得都比寻常铺子高,只要大家安分做事,从不苛责。你若不想在什锦食做工,只管说一声便是,为何做出这等事来?”
那两个扯着郑小娘过来的『妇』人也是在煎饼铺子做工的,闻言也是一脸不解和愤恨。
什锦食煎饼铺,开给她们的工钱可比那些洗衣坊、裁缝铺、酒家高得多了,比在家中纺棉更是强了百倍,她们几个在煎饼铺子做事的,有些赚得比家中男人还多,哪个不是被各个街坊邻居羡慕着?
自从在煎饼铺子做事,拿回去的工钱多了,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好了,顿顿有肉吃了,脂粉也敢买了,腰杆挺直了,家里男人和婆婆也亲善了,说出去扬眉吐气!
当初一起学了摊煎饼、但是没有被什锦食选上做长工的,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还有那自个儿拒绝了的,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
谁不珍惜这样的机会?谁不是一面感激着大方又有本事的东家,一面加倍努力地做事?
努力做事还会涨工钱来着,她们可不舍得偷懒!
这郑小娘怎地这么糊涂?
郑小娘听了严墨戟的话,脸『色』又白了一些,倏然抬起头来,咬了咬牙,鼓足勇气低声道:“东家,我……我没有『乱』说!纪家分明就是在吸您的血!”
在场诸人皆是一愣。
说出了第一句,郑小娘似乎也憋不住了,一股脑地道:“东家,您是有本事的人,一个人就能把什锦食做得这么大,我们心里都暗暗感激着您呢;可是纪家有什么?那纪木匠不但是个瘸子,还没什么本事,说是木匠,实际镇上有多少人去找他做木工?纪家老两口从前也不过是个送菜的,何德何能绑住您?”
郑小娘停顿了一下,似乎喘了口气,才继续道:“您作为男妻嫁给那纪木匠,纪木匠能纳妾留后,您却不行,这什锦食可不就成了纪家的东西?难道我说纪家在吸您的血,有什么错么!东家,我是为你好啊!”
严墨戟愣了半晌,仔细看过去,发现这郑小娘一脸倔强,显然对她自己说的话深信不疑。
再看纪明文和纪母,都是一脸震惊的模样;那两个煎饼铺子的『妇』人,也有些犹豫地在纪母和严墨戟之间看来看去,显然都被郑小娘说动了。
严墨戟沉默了一下,轻轻皱了皱眉,盯着郑小娘的双眼,慢慢地道:“先不说你说的这些对不对……这也不是你散布谣言的理由。你若是真为了我好,私下与我说,不比这样散布谣言有用?”
郑小娘脸『色』又是一白,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其他人顿时清醒了过来,纷纷把谴责的眼神看向了郑小娘:差点被她哄过去了!
要真是想让东家脱离纪家的束缚,何必用这种败坏什锦食名声的方式?私下提醒东家不是更好?
“说吧,到底是谁叫你这么做的?”
面对严墨戟的『逼』问,郑小娘嗫嚅了半天,总算交代了出来。
指使她散布谣言的,竟然还是个熟人。
王二。
严墨戟愣了半晌:“王二?”
自从几个月前王二来偷账簿被抓住之后,严墨戟听说他被人打断了双腿,整日躺在床上,就把他抛之脑后了;现在要不是郑小娘说出来,他都快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这里面又有他什么事儿了?
根据郑小娘交代,王二对她说,要是严墨戟继续和纪家绑在一起,迟早要被纪家吸干血——纪父纪母只有纪明武一个男丁,没钱也就罢了,现在托着严墨戟的福赚了钱,到时候肯定要给纪明武纳一门妾来延续血脉的。那时候严墨戟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可不就全落到那个孩子头上了?日后晚景凄凉都算好的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提前把纪家的名声败坏,让严墨戟跟纪明武合离。
王二给了郑小娘一笔银钱,郑小娘贪财,又想着自己这么做也是为了东家好,就开始四处去说纪家坏话,还说得有模有样,说多了自己都信了大半。
水落石出,郑小娘泪眼盈睫,哭着道:“东家,我知道错了,求您原谅我……”
严墨戟轻轻出了一口气,环视一圈众人各自的目光,最后落在郑小娘的身上,缓慢但是坚决地道:“什锦食的规矩,在招你们进来的时候便已经说得十分清楚,做事有闪失不打紧,做熟了便好了;若是存心做出危害什锦食的事情,我不会有任何容忍。”
郑小娘神『色』又白了白,咬住下唇,泪珠一串串的流了下来。
其实刚才还有个原因她没有说。
东家这样有本事的人,不该被纪家束缚着,当该有自己的妻妾儿女才对——然而按照本朝律法,男妻嫁人,身份便依托于夫郎,算不得独立的人,不能再娶妻;但是如果东家能够跟纪家和离,那东家就脱了男妻的身份,也可以正常娶妻纳妾了。
那样的话,自己说不定、说不定……
她悄悄抬头,泪眼朦胧中看了一眼东家那俊秀而冷漠的侧脸,心里满是痛苦和懊悔。
如今东家恐怕已经完全厌弃了她,就算东家和纪家合离,肯定也不会再多给她一个眼神……
…
严墨戟倒也没有过多为难郑小娘,扣了这个月的工钱,把她赶出去就算完了。他犯不着跟一个一时想岔了的小姑娘斤斤计较。
至于郑小娘失了什锦食的工作之后怎样,他也不会关心。
他当着众人的面重申了一下什锦食的规矩,才解散众人,把这件事翻过篇去。
只是纪母和纪明文被郑小娘说了那一番话之后、有些『迷』茫的眼光,让严墨戟有点头疼。
他是完全没有觉得纪家在“吸血”的。相反,如果不是有纪家这几个值得信赖的人帮忙,他自己单枪匹马又能打下几分天下呢?
铺子做大之后,分成、月银都是严格按照严墨戟定的规矩来的,付出的多、回报的多,既没有因为跟谁生分就少给,也没有因为跟谁亲近就多给。
更何况原身也受了纪家不少恩惠照顾,严墨戟继承了人家的身体,当然也要承着人家的恩惠。
严墨戟好言劝了一下纪明文和纪母,让她们不要钻牛角尖,催促她们各自回去岗位上做事了。
等大家都散了,严墨戟才一个人去了最初什锦食的小铺子。最初的什锦食铺子还是从茶肆改造而来的,后来铺子扩大,严墨戟没有把这个小铺子与新什锦食打通,而是改成了小厨房和仓库,经常会在这里试验新想法。
现在这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严墨戟拉开条凳坐下,脸上浮现起一抹茫然。
——他其实也被郑小娘的话影响了。
什么纪家吸血、霸占铺子,全都是屁话。严墨戟既不会因此觉得与纪家生分,也不会觉得有人能从他手里抢走铺子。
只是……
“纪木匠能纳妾留后,您却不行。”
严墨戟想起郑小娘说的那番话,轻轻呼了一口气,神情低落了下来。
他都快忘了,这是一个男男可正常嫁娶的时代,也是一个将子嗣延绵、血脉流传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时代。
前世的社会上,多少人都把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当做人生中必须的一环;他的爸妈在世的时候,都会经常和他聊到“以后有了孙子要怎样”。
严墨戟上了大学才明白自己的『性』取向,也想过和家里摊牌,可是那是父亲已经病重,母亲心力交瘁,他没敢说;直到父母在短短几年内相继病逝,他也没能对家里说出口。
毕业后舍弃本职工作,白手起家创业,就算有天赋的记忆力做依靠,严墨戟还是像陀螺一样在不同的位置拼命地旋转,根本没有谈恋爱的机会;等到事业稍稍稳定,他想去度个假休息一下,又碰上了飞机失事,一睁眼就到了这个世界来。
最初,知道这个世界上男人之间可以正常嫁娶之后,严墨戟感觉非常震惊,又特别开心——这样一来,他岂不是可以堂堂正正地与喜欢的人结成夫夫、堂而皇之地牵手出门,不用顾忌别人的目光,也不用考虑社会的压力?
看到自己多了个这么英俊的夫郎之后,严墨戟更是觉得自己春天来了——多么完美的起点!多么完美的对象!两个平平无奇的小市民甜甜蜜蜜地过日子,简直就是严墨戟前世最想要的人生!
——可是,他到现在才意识到,尽管这个世界男男可成亲,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仍然广为流传。家中穷困的也就算了,不少有点家财的人家,就算娶了男妻,也会纳一门妾来延绵后代。
——武哥……将来也会纳妾留后吗?
——先不说自己现在和武哥还是有名无实的夫夫,就算真的跟武哥在一起了,武哥能顶得住纪家老两口的压力和他自己内心对子嗣的渴望,像自己一样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严墨戟咬了咬嘴唇,目光有些茫然。
他右臂撑着脸,目光散漫,脑子里『乱』七八糟转着各种念头,靠在陈旧的实木方桌上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听到一个带着好奇的声音:
“东家?您在这里做什么?”
严墨戟一惊,迅速收起脸上外『露』的情绪,摆起了惯常的表情,看向从后院走过来的那做『妇』人打扮的女子:“没什么,我只是想些事情……吴娘子怎会到这边来?”
吴娘子一只手抱着几根枝叶,有些不好意思地挽了一下鬓角:“过几日是奴家亡子的祭日,奴家告了假,出门采了些他从前爱吃的野树叶,也好拜祭一下他。”
这吴娘子就是会一点寒冰内力的江湖散人,被招进什锦食后,正巧赶上这盛夏,便负责给凉食瓜果降温,被她冰过的食物可比井水里湃过的更凉爽,就算贵一文钱,也有无数客人争着买。
严墨戟倒是头一次知道吴娘子还有过孩子。不过看她应有三十上下,又做『妇』人打扮,成过亲也正常。
不过吴娘子方才说的野树叶……
严墨戟看向了她手中怀抱着的一把淡紫『色』与青绿『色』交杂的嫩叶,闻着那熟悉的香味,不由得有些惊讶:这不是香椿吗?
香椿不是春季的芽叶么,怎么现在都盛夏了还有这么嫩的叶子?
吴娘子注意到严墨戟的视线,笑道:“东家认识这种叶子?这树叶种在奴家从前住的草庐附近,这几天刚好出芽。”
严墨戟迟疑了一下:“嗯,我认得倒是认得,这叫香椿,确实可以吃……只是我记得香椿都是春日出芽的,这都盛夏了怎么还会有这么鲜嫩的香椿芽?”
吴娘子眼前一亮:“东家不愧是行家!奴家在别处看到的这树叶,都是清明时出芽的哩!只是奴家一家人从前都是练这冰寒功夫的,草庐附近都比寻常时节冷些,连带这些树叶也比寻常地方出芽得晚。”
咦,这些武功还有降温保鲜的作用?
严墨戟有些惊喜,一时也忘了刚才的烦恼,心里琢磨起来:如果这样的话,多招些内功阴寒的武林人,让他们在地窖里多练功,岂不是可以人工做出冰柜的效果?夏天的时鲜保存到冬季的话,能玩的花样就更多了!
那边吴娘子有些怜爱地抚『摸』着手里的香椿,有些怀念地叹了一句:“我家孩儿从前偏爱吃这树叶,还只吃那嫩芽,稍老一些就会嫌苦……”
严墨戟听了一笑:“若是稍老一些的香椿叶,可以加盐『揉』开,不但祛除苦味,也能放的更久。”
这都是他儿时家里常做的配菜,做一坛子腌香椿,可以吃好久。
“东家真是博学多才,不知这要怎生『揉』法?奴家想做一份,祭给亡子尝尝。”
严墨戟正好也不想自己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了,便叫了吴娘子进了厨房,洗了手示例给她看:“把香椿洗干净,老茎摘去,放在砧板上『揉』搓,时不时加两把盐……”
鲜嫩的香椿味道自然极为鲜美,不论是烫了凉拌还是炸了吃都特别香;但是盐『揉』过的香椿,虽然比鲜香椿少了些鲜味,但是香味经过盐分『揉』搓的刺激,会变得更加浓厚。
『揉』香椿算是力气活,需要使上劲反复『揉』,不能停下来,严墨戟『揉』了一会儿额头就有汗了;倒是吴娘子看着瘦小,毕竟是习武之人,动作不停,看起来十分轻松。
『揉』着香椿,闲话家常中,严墨戟顺口问了一句:“吴娘子,你的夫君呢?”
吴娘子手上动作一顿,神『色』微微黯淡了一下:“跑了。”
严墨戟一愣:“跑了?”
跑了是什么意思?
吴娘子淡淡一笑,手下又开始『揉』起动作来:“奴家一家人都是修炼这阴寒功夫的,花费颇高;又因为奴家夫『妇』天资平平,也没有练出什么成就。日子久了,奴家夫君便动了歪心思,做起了偷盗的勾当。后来偷到了一伙恶贼头上,被循着找到了家里,绑了奴家母子威胁他交出他偷的东西,他就丢下奴家母子跑了。”
严墨戟心头一震:“那……”
“奴家那孩儿就是被那些恶贼泄愤杀死的。”吴娘子笑得有些苦涩,“若非当时路过了一侠客相救,奴家也要被那些人折辱而死。”
严墨戟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只吐出两个字:“节哀。”
“无妨,都过去一年了,奴家也看开了。”吴娘子忽然一笑,眼神中带上了一抹冷厉,“那些害死奴家孩儿的人都被恩公杀了;奴家后来寻到奴家那夫君,照面便砍了他一条胳膊!也算是为那孩儿出气了。”
吴娘子停顿了一下,忽然有些自嘲地道:“当初东家问我等是否有杀人时,奴家还捏了一把冷汗,若是东家连伤人之人也不愿接受,那奴家也只能继续流浪江湖了。”
严墨戟沉默了一下,心情复杂,微微叹了口气。
“不过,奴家真心非常感激东家。”吴娘子忽然话锋一转,抬起头来,诚恳地看着严墨戟的双眼,“什锦食这铺子,能容纳下我等这些居无定所的江湖人,给我们施展一技之长的机会,也未曾对我等避如蛇蝎。”
严墨戟怔住,看着吴娘子不掺杂一丝虚情假意的双眼,耳中听着吴娘子还在说话:
“在什锦食,我等当真是有了过日子的安定感,从前那些江湖恩怨想想也都十分可笑,拼来拼去、练来练去的有什么意思呢?不如在什锦食做工,一身武艺也有用武之地,安稳又快活……
“东家,我们都很感激您。”
严墨戟感觉心脏好像被填满一般,一股暖意从心中涌出,流遍全身,又涌回心间,让他不自觉『露』出了满足而喜悦的笑容,刚才困扰他的焦虑和担忧仿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