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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罗刹月夜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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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北野默然站着。

他的眉目沉在火把的暗影里,只看见沉凝如初的轮廓,却依旧有眼眸光芒闪烁,逼人的亮在一色模糊的黑里。

他的目光落在伏地哭泣的雅兰珠身上,她清瘦的背影蜷成一团,像一只已经失去爱护羽翼的幼鸟,在尘世的酷厉的风中挣扎瑟瑟。

这不是雅兰珠。

这不是他所认识的雅兰珠。

他认识的那个,花花绿绿,五彩斑斓,挥舞着小腰刀全天下的追逐他,他骂,他跑,他怒目相对他出语讥刺,她不过是晃晃小辫子,笑得满不在乎依旧张扬。

她说:喂,我看上你了。

她说:要做就做第一个,唯一的一个。

她说:我就看你好,其余都是歪瓜裂枣。

那般直白明亮,烈火般逼上眼前,不怕他看见,不怕所有人看见。

甚至每次出现在他面前,她都是整齐的,华丽的,鲜亮的,一次比一次快乐崭新的。

那些世人的评价,那些红尘的苦,他不知道。

到得今日才知她心中裂痕深深,都张着鲜艳未愈的血口,汩汩于无人处时刻流血。

是他心粗,雅兰珠不是他,男子天生就有抗熬抗打的本能,她是女子,生来背负着世俗沉重的压力,多年追逐,早已耗尽了她的全部心力。

何况还有更深更重的真正的打击,他爱上扶摇。

如果说追逐的绝望里,还有一丝对遥远未来曙光的期许,那么他的目光牵系上扶摇,才是真正掐灭她最后希望的命运之殛。

丧亲之痛,意念之控,将本就濒临崩毁的最后坚持瞬间轰塌,她在无意识状态下于世人之前喃喃哭诉,将一怀痛悔绝望失落悲伤终于统统倾倒。

战北野闭上了眼。

眼角微湿,反射着淡淡的水光。

寂静里谁的心在无声紧缩?一阵阵擂鼓般敲得钝痛的闷响,那样的震动里深藏在心深处的痛一般悄悄涌了来,扭紧,痉挛。

他在痛。

却分不清到底是因为谁在痛?雅兰珠的,还是他的?那样无奈而苍凉的感受混杂在一起,那般酸酸涩涩翻翻涌涌的奔腾上来,淹至咽喉,像堵着一块永生不散的淤血。

雅兰珠的痛,何尝不是他的痛?

他和雅兰珠,其实是一样的,沉溺在爱情的痛中的、无望的追逐者。

在追逐中张扬,在张扬中一分分体味距离的悲凉。

就如此刻。

孟扶摇你看着我——孟扶摇你不用看着我。

我们都是自私的世人,爱着自己所爱,向着自己的方向,将一路经过的风景略过。

没有回头的余地。

如果轻易折转,那么她不是她,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

爱情,从来就不是施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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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扶摇目光刚转向战北野,她就知道自己错了。

这一刻她自己是下意识反应,对于战北野,却又是另一层的伤害。

她看过来干什么?她能替珠珠哀求战北野的接受?珠珠不会要,战北野不会接受。

撞上战北野黝黑沉重如乌木般目光,读懂他内心思潮的那刻,她便知道了他的选择。

他会替珠珠迎挡风浪,他会替珠珠扫清仇敌,他会一生视她如亲友,但他不会纳她入怀,亲手包扎她的伤口。

有一种感动无关爱情,有一种爱情无可替代。

她因为他痛,他因为另一个她痛,爱情九连环,环环相扣,身在其中不得解。

而她,注定惹尘埃,伤无辜。

孟扶摇垂下眼,攥紧手指,退后一步,在沉重的无奈和疼痛中,亦只能默然不语。

纵横七国又如何?在天意面前,终被无情拨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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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兰珠的哭声,却已渐渐低了下去。

沉淀在心中多年的积郁刹那爆,她碎了,也空了。

意识只剩下最后的维系,在夏夜的风中颤巍巍的飘摇,仿佛一根脆弱的游丝,刹那间便要断了。

“母后……”她伏身在地喃喃低吟,向着宫门方向频频磕头,“带我走吧……”

“带我走吧……”她一遍遍重复,在泪尽失声里渐渐平静,“……以后我永远陪着您……”

广场上渐渐起了唏嘘之声,人们的神情渐渐由不屑转为深思和震动,一些女子已经在浅浅低泣。

即使曾经不苟同那般的追逐,人们依旧为这少女声声低诉中直白苍凉而绝望的情感所动。

坚持和执着,属于世间最高贵的情感,散永恒光辉,令人不自禁仰而生敬意。

不为所动的只有康啜,他全力施法,心神都在意念控制之上,他对自己的这门功法也十分有信心,相信现在不会有人能够阻断他的控制。

他要将这女子一劳永逸的解决。

在雅兰珠低喃那一刻,他绽出一丝森冷的笑意,随即刚要开口说出最后一句话。

最后一句砸毁已碎的雅兰珠的话,将她的意识,最后砸为飞灰,永远收不拢来。

他将开口。

突然却有长衣男子,走向雅兰珠,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上,将她扶起。

他本就站在雅兰珠身后,出现得很自然,扶起她的动作也很自然,没有任何异常处,广场上的人犹自沉浸在震动的情绪之中,没有人觉得这样的动作有任何不对。

康啜的心,却突然跳了跳。

随即他看见那男子在雅兰珠肩上拍了拍,指尖在无人看见的角度绽放微微光明,雅兰珠的眸子里那层被布上的阴翳瞬间扫清,明光再现。

随即那男子抬头,看着他。

他长长衣袖垂下,垂在雅兰珠肩上,雅兰珠抬起头,目光对康啜一转。

只是这一转间,康啜突然现,雅兰珠的目光变了。

如果说刚才还是明亮透彻的水晶,现在就是一泊日光照耀的海,凝聚了天地间的光彩,波光明灭却又深邃无垠。

那海平静的悬浮在他眼前,一轮日色亘古相照。

他微微眩惑,不能自己的望进去,欲待跋涉进那般光明阔大的深蓝里。

海却突然翻腾起来,风生水上,卷掠浪潮千端,一浪浪先浅后深却又无休无止的扑过来,将他一步步裹困其中。

他隐约觉得不对,挣扎欲返,脑海中却突然微微“嗡”了一声,如一道绷紧的丝弦突然断裂。

随即他听见雅兰珠问:“羌王族都在哪里?”

“在……”他张口欲答,却又觉得不知道哪里被弹动了一下,仿佛一只远在天外的巨手,揪紧了他的心脏狠狠一攥,阻止了这个答案的出口。

雅兰珠又问:“你对羌王族做了什么?”

脑海中意念轰然叫嚣“回答她回答她!”,心脏却紧紧绞扭成血肉淋漓的一团,康啜在这样互相角力互不相让的抗争中四分五裂,张大嘴急迫的呼吸,脸色忽青忽白,满额冷汗滚滚而下,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

广场上的人此时也反应过来,愕然看着刹那间天翻地覆的变化,明明刚才雅公主已经完全被控,女儿家最深的心思都哭诉出来,眼看着这阵必输,怎么突然间便换宰相陷入意识被控境地?

没有人注意到,衣袖垂落在雅兰珠肩上的男子,微微皱了皱眉,随即,雅兰珠突然换了个方式询问。

她问:“你上次干的亏心事是什么?”

“我……我……”这个不触及被控灵魂的问题,让康啜轻松了些,他模模糊糊的答:“和我嫂子在一起……”

广场上轰然一声,人人面露惊讶之色,雅兰珠追问:“在一起做什么?”

“男女的事儿啊……”康啜脸上露出笑意,“我看中的女人……迟早都得是我的……”

“那你亏心什么?”

“她自杀了……”

哗然声里,雅兰珠扬起一抹冷笑,又问:“最高兴的事儿是什么?”

“和我嫂子一起……”

“最喜欢的事儿是什么?”

“和我嫂子一起……”

“最快活的事儿是什么?”

“和我嫂子一起……”

“最讨厌的事儿是什么?”

“大哥为什么要在那个时辰回来呢……”

“最无奈的事儿是什么?”

“我不想连侄儿侄女也杀的……”

广场上已经乱成一片,意念控制术中回答的问题绝对真实,换句话说,逼奸亲嫂?杀兄灭门?宰相?

雅兰珠笑意更凉,再问:“你怎么炼成强大巫术的?”

“练童男童女啊……我是阴阳双修的底子……”

“杀死多少童男童女?”

“记不清了……”

几个仲裁霍然站起,大步走开——扶风虽然崇尚异术巫法胜于武术,但对于巫法修炼还是坚持正道的,杀人害命所练的巫术被称为“黑巫”,向来不允许任职王庭,人人不齿杀之后快,何况用童男童女练术,更是所有“黑巫”当中最残忍最下等的一种。

康啜这句话说出来,他在羌王庭已经没有可能再呆下去,他自己浑然不觉,脸上甚至露出一片悠然笑意——那一片照耀日光的深蓝的海,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啊……

雅兰珠犹自不放松,在人们怒骂声中,迂回深入,辗转曲折的抛出了最后一个关键的问题。

“你杀过的人中,记忆最深最有感觉的有谁?”

“王后啊……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地位还高贵……”

轰一声,人群炸了。

“啊!”一声,雅兰珠尖叫着跳起来了,一跳便跳出丈高,刹那间脸色雪白,却被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长孙无极一把按了下去。

他按下雅兰珠,立即点了她穴道,手一抛扔给战北野,战北野下意识一接。

“去死——”孟扶摇已经冲了上去。

她愤怒得快要烧着,一团黑色的火般的撞过去,半空里身形和空气几乎撞出霹雳般的摩擦声,长孙无极在她身后赶紧唤:“留条命——”

孟扶摇人在半空恨恨咬牙,知道此刻自己出手,还没从意识控制中醒转的康啜一定会成烂泥,羌王族的下落还指望从他口中逼问呢。

她一抬手,两团毛球齐齐飞射:“去!给我挠!要狠!”

九尾狸一向谄媚,金光一闪,实实在在挠上了康啜的脸,唰拉一声十条深沟,鲜血泼墨般瞬间流了满脸。

元宝大人却是怀着真切的仇恨蹿过去的,抬爪一蹬就是用尽全力的一腿,噗一声将康啜左眼蹬爆。

康啜惨叫,袖子里飞出一只深绿色的四脚蛇,尖牙利齿,尾巴钢铁般霍霍直甩。

九尾狸和元宝大人半空转身,目光交视,难得有志一同达成默契,爪子一挥各自抓住四脚蛇的两只脚,逆向左右一蹿。

“嘶——”

康啜的异兽连爪子都没来得及抬便真的成了“四角蛇”,四个脚落在四个角落。

这一切不过刹那之间,眨眼间康啜还算清癯的脸便完成了他的沧海桑田,而此时孟扶摇也在他的惨叫声中落地,一抬手便扼住了他脖子。

“想怎么死?”她狰狞的盯着掌下的男人,“痛快的?凄惨的?”

然而康啜已经做不了这个选择题,他一脸求生的哀怜,身子却无声痉挛起来,在孟扶摇掌中不住的往上缩,缩至窄小的一团后又霍然弹开,随即便听见”啪”的一声。

大量血沫从他口中溢出来,和原本脸上的血混在一起,簌簌滴落地面,他的身子不再缩也不再弹,无声的软了下去。

他死了。

孟扶摇瞪着这个死得莫名其妙却又意料之中的男人,一霎那只觉得愤怒而又无奈,她出手时已经抵住了康啜咽喉也封住了他穴道,他没可能服毒或自杀,这个人明显还是被魂术之类的扶风异术控制,然后被杀人灭口。

将康啜尸体重重往地上一扔,孟扶摇愤然站起,心中却突然飘过一丝疑云,康啜既然已经被控制,连刚才长孙无极的意念都没能让他说出关键的秘密,说明对方术法相当强大,那么控制他的对方为什么不在康啜被长孙无极侵入时挽救他?是能力不济,还是另有原因?

然而康啜已经死了,该死的时候不死,不该死的时候死得比谁都快。

孟扶摇叹口气,回望群情涌动却又茫然不知所措的广场上的人群,回望战北野怀中被点了穴的雅兰珠,再看看若有所思的长孙无极和眼神清冷的云痕,想着这一遭原本只想帮珠珠痛快立威,到得最后阴差阳错,却换了一场积痛于心的伤。

而在更远的天际,霾云层层,涌动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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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天正十八年六月二十九,羌最小的公主雅兰珠在宫门广场前挑战宰相康啜,揭露宰相谋害王族把持政权的恶行,随即在众臣拥戴之下控制宫禁。

雅兰珠在宫中密室找到羌国主,一直对外宣称“闭关修炼,龙体不佳”的羌国主,修炼是假的,不佳是真的,他神志不清,显见是中了术。而其余诸王子公主都已不见,雅兰珠大肆搜捕康啜余党,撤换康啜亲信官员,重新调整王宫布防——小公主经历这一场,似乎也从往日的追逐中拔身而出,将更多的心思投入到她一直忽视的王室责任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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