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三首青词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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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邦媛坐在火炕的西边,中间隔着一个缺了角且满是划痕的炕桌,上面摆放着一些炒熟的瓜子,邓氏抱着阿囡就坐在火炕的东边。
于可远像个竹竿,矗立在邓氏身旁。
阿囡凑到桌前闻了闻:“好漂亮——好香!”
并不是桌上的瓜子香,而是高邦媛的体香。那一股香就在鼻头飘,但用力去嗅,又没有了。
“好像梅花饼?”阿囡眼睛瞪得大大的。
“嗯,这是用梅花研制的香粉,能一直香三天,冬天搁在雪里,春夏埋在泥里,秋天用最香。”
阿囡小声说:“不是吃的哦……”语气顿时没了兴致。
邓氏呵呵笑:“这孩子平时宠溺惯了,见人就要吃的,还望高小姐见谅。”
高邦媛就笑,“小孩天性,我小的时候,还去厨房偷吃的呢。”
“要说也巧,我本想再差人到邹平,问问当家主母,也就是你大娘,这婚事该如何办,总这样拖着,于你是不好的。恰巧你来了……”邓氏有些踌躇地问道,还瞅了一眼于可远。
她满心想让于可远当高家的入赘女婿,但之前于可远百般推辞,她也不敢深说。
前身过去的行径对邓氏的影响,并非朝夕就能抚平。
如今见二人一同回来,远远望着,郎才女貌,好不般配,遂又起了心思,打开话头试探一番。
于可远笑着望向高邦媛,没有说话。
“于公子这趟去邹平,原意也是为婚事。”高邦媛说,“待同家父商议过后,应该会给伯母一个交代。我们明早一同出发,伯母若有信件,稍晚备好,一同带走就是。”
“啊?”邓氏抱阿囡的手僵了一下,“可远,你去邹平是要谈婚事?可那些官兵……”
“阿母,咱家和高家,祖辈上是有些缘分的。哥哥虽然不在了,但当初爷爷和高家人定这门亲,也是奔着能再续两家缘分。这趟过去,儿子想和高伯父商量一下,改写婚书,由我来替下哥哥这桩姻亲。”于可远笑说。
邓氏点点头:“这倒是正理。”
但她仍是惊讶,前后不过两天,态度就来了个大转变,莫非仍是没定性,想一出是一出?况且,约定婚书,总要备些薄礼,但家中积贫,实在无物可拿,这样空手过去不合礼数,将来入赘到高家,恐怕会让人耻笑。
“再等两天如何?”邓氏问。
“不能等了,最近各县都有倭寇闹事,俞大人垂怜儿子,这才派一些亲兵护送。过几日,却是没有这样的好事。”于可远说。
“我们总不该空手去……”邓氏皱着眉。
于可远望向高邦媛,这时高邦媛也望向于可远,二人虽然什么都没说,却会心一笑。
备些重礼,虽然会让高邦媛的父亲觉得,于家很重视这门亲事,但最终决定婚约的,却是高邦媛的大娘。这个黑心大娘铁了心不想让高邦媛有个好姻缘,所以到了高府,于可远表现得越是不堪,越不懂礼数,这门姻亲就越好定下。备礼反倒显得多余。
“阿母放心,儿子心里有数。”
邓氏还是一脸的不情愿。
高邦媛开口道:“这次来,我也是什么都没带,伯母若这样讲,小女真是无地自容了。”
邓氏脸色缓和些,“话不是这样讲的,谈婚约毕竟不一样,我们一无媒人,二无媒礼……”
于可远轻声说:“高小姐舟车劳顿一天,刚刚还被淋了雨,这会应该很疲惫了,阿母烧些热水,让她们主仆早些睡下吧,明天起早就要赶路。”
邓氏听出这是于可远不想让她再继续礼物的话题,轻叹一声,从火炕下地,“阿囡,今晚你和两个姐姐睡一屋,帮姐姐把被褥拿出来。”
“阿囡喜欢和漂亮又香香的姐姐一起睡!”阿囡开心地喊道。
很快,屋子里又只剩下了于可远和高邦媛。
“有些事,我没同阿母讲,怕她担心。”于可远说。
“我理解。”高邦媛点点头。
两人又静默了。
直到片刻之后——
“于可远,你在屋里吗?”
于可远愣了一下,应了一声,走过去打开了门帘。
俞白正喘着长气,披着蓑衣站在门外,朝他微微一笑。
院内积水甚深,波光粼粼的清冷颜色,衬着俞白那张脸特别俊逸。
“没想到会下这样大的雨,有棚吗?我把马安顿一下。”俞白问。
骑马来的?
于可远转身,披上一件棉衣,直接走入雨中,“怎么来得这样急?俞将军有吩咐?”
俞白将于可远引到马前,于可远又将马牵到东边的猪圈里,猪圈虽然不高,但马卧下之后也能容纳。
二人接着走到临时搭建的棚子里,这时林清修和一群亲兵仍在对雨狂饮。那些亲兵见到俞白来了,纷纷起身行礼。
“这趟来,没有公务,玩你们的就是。”俞白摆摆手道。
于可远急忙搬来一个木凳,做了个请的姿势,“院窄了些,屋里又被阿母和高小姐占用,大人,我们就在这里谈吧?您可别嫌弃。”
“有什么好嫌弃的,我们上战场的时候,马棚都住过。”
俞白和他聊来聊去都不过是些闲话,一句敏感的都没有。就是问吃的什么,没被雨淋病了吧,又说起从军打仗的几件趣事。
于可远也相当沉得住气。
越是这样聊,就越证明此来的重要性。况且这样亲近的交谈方式,也能看出俞白这个人,有想结识自己的意思。
自忖没有什么王霸之气,能够吸引天下英豪。俞白这样做,无非是受到了俞咨皋的影响。
直聊了两刻钟,俞白才四下瞅瞅,解开蓑衣,从怀中掏出一件包裹得极严实的物件。
于可远眼力极好,从形状就判断出,这大抵是奏章一类的文纸了,眼神微眯,心中开始泛起波涛。
俞白道:
“大人要我将这个送来,请你连夜执笔。再过一个月,就是皇上礼敬祭祀的吉日,朝中官员,不论品级,都要上青词贺表。
这贺表,你本是没有资格写的。但大人说了,山东这件通倭案情极其重要,光靠大人一个,恐怕不能抗住上头的压力,要保你,你首先要自证,让上面的大人们看到值得出手的价值。
这青词就是一次机会,若写得出彩,能得胡部堂的赏识,不说这件案子能保你无虞,将来科举仕途,也是有好处的。”
这番话让于可远愣了下,有些晃神。
青词贺表……
青词,是在明朝特有的文体,且因嘉靖皇帝朱厚熜而兴。因他一人喜乐,造就了数个青词宰相。
青词宰相并不是一个官职的名称,也不是什么好话,是专门用来讽刺那些通过走后门升官发财的人。朱厚熜好恋长生之术,每当有道教仪式,他就起草祭祀的文章,因这些都记载在青藤纸上,故名“青词”。
因为这些旁门左道的邪术,而受到朱厚熜的宠信,进而一步步高升,这对于其他朝中大臣而言简直可笑至极,偏偏是这样可笑的事情,让袁炜、李春芳、郭朴与严嵩等嘉靖年间的大学士,成为权倾朝野的“青词宰相”。
所以民间有言,青词写好,就能加官进爵,这并非讽刺,而是确有其事。
俞白打开外面的薄锦,里面整齐地叠着三页青藤纸。
“一晚上,写得出来吗?”俞白关切地问道。
写好青词,虽然不会让皇上注意到自己,却可以提前搭上胡宗宪这条线,这是天大的机缘。
“青词本不该是我这样的身份该写的,但大人冒着大雨赶来,带来俞将军的一番苦心,草民斗胆试一试吧。”于可远压低声音,对俞白道:“大人随我来。”
不一会的功夫,于可远带着俞白进了高邦媛那一屋。高邦媛见有人进来,连忙起身,想要回避。
俞白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女人,“这位,就是高小姐吧?”
“民女高邦媛,见过大人。”高邦媛恭敬行了一礼。
“不必客气,果然是兰心蕙质,于家能娶这样的媳妇,也算祖宗有德了。”俞白笑着道。他明知婚约还未谈,却说出这番话,也算是帮衬了于可远一把。
于可远忙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能帮伯母的……”高邦媛红着脸,就要夺门而出。
于可远笑道:“高小姐留下,也帮我出出主意。”
这种现成的显摆机会,若不好好利用一番,简直对不起俞白风里来雨里去的辛劳。
高邦媛有些拘束,站在炕边,远远望着二人,“也好。”
于可远将青藤纸平铺在桌面上,捏住笔。
看到那张纸,高邦媛愣住了,“如此上等的青藤纸,似乎不是寻常百姓家能够拥有的。”
俞白惊讶于高邦媛的眼力,笑道:“没错,这是御制。”
高邦媛瞳孔都放大了。
御制,这两个字就像是一座大山,直接压在她的心尖上。高家产业遍及邹平,以及临近的几个县,其中一个,就是为各地的寺庙道观供给青藤纸、朱墨等。而御制的青藤纸,用途只有一项,就是为当今圣上起草祭祀的文章。
但于可远只是一介平民,如何能拥有御制青藤纸?
于可远伏在桌上,脑海中不断回想各种诗词名篇与道教典籍,全身心地投入。青词这种东西,于可远并不精通,极考验笔力,还得善通道教典籍,仓促之间,他只好照搬未出的古人之言了。
渐渐地,一行龙飞凤舞的小楷出现在青藤纸上:
“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首合原始天尊,一诚有感。
岐山丹凤双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
笔墨落下,一张青藤纸用尽。
身旁的俞白顿时惊得瞠目结舌,连道:“高!高啊!实在是高!真没想到,于先生竟然能写出这样震古烁今的青词……”
不知不觉,连称谓都变成了“先生”。
高邦媛凑近些,看过全篇后,眼神愈发明亮,“通篇上阙合六段,三十三字,下阙合六段,三十三字,两阙合为六六。以阴阳六九开门,以天尊皇帝落尾,于天于道,可谓精妙。这是你刚刚所想?只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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