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宦 第11节 (第2/2页)
待他再回来时,已是半个时辰后了,手中端着一碗药汤递到韦安面前,催促他喝下,又道:“你这样子恐怕上不了值,喝完药便躺着休息,切记不要再受寒,我方才已与掌事言明,今晚便由我前去替你值夜。”
韦安平日与他并不亲近,此时受他恩惠,嘴里喝着人家煎的药,面上到底也有些挂不住,撑着身子起来朝他拱手道声谢,“今日算我欠你一回,往后再找机会还你。”
这时候已过了上值的时辰,晏七不再耽搁,在屋里留了烛火便提上灯笼又往西经楼去了。
许是值守的侍卫已十分熟悉他了,这时辰行到门前只问清楚缘由便放了行教他进去,夜里的楼中比之白日更加空荡寂静,皇后与扶英宿在五层,唯独留下伺候的两名婢女守在四层往上的楼梯处,余下三层,只有晏七一个人。
值夜不为别的,只是要往楼中各处燃驱虫的熏物,仔细检查一遍楼中各处可有虫鼠啃咬的痕迹及早处理,以及核对楼中书籍是否有错漏破损等,夜里宿在这里,自然是为避免此前夜雨打湿古籍此类的事再发生。
晏七细心将上下三层尽都走过一遍后,已近夜半子时,他将画室西边的一面窗户打开,站在深秋的夜风中吹净一身薄汗,眼角余光却不经意扫到角落里放置的几只画筒,忽地想起,那日皇后的画作,便是被她随手放在了其中某一只中。
他陡然生了念想,烟雾一般萦绕在胸中,似有若无地拢住整片心头。
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往那边去了,蹲下身子一卷一卷将那些画作打开来查看,又放回去,不厌其烦的举动,直至寻到那副“山水图”才缓缓停下来。
他看画中那只被困的鹰,一直看了良久,最后视线寸寸下移,落在底部细细描绘的两个清隽小字上,轻轻呢喃出声,“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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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她便是那天上的皎皎明月,孤独而清绝的俯视着世间。
那两个字化成清茶流淌在他唇齿间,游进肺腑中悄无声息地落地生根,在心上藏起一片繁花盛开的秘境,只有他自己知道。
晏七将那画卷起,郑重放回原处,转身走到书案后坐下,一时兴起,便执笔在白纸上细细勾勒起来。他画美人图,却只有个缥缈的剪影,美人遥遥立在碧波中,正应了那句“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
临到清晨卯时出头,窗外忽地吹起了一阵大风,从半开的缝隙中钻进来簌簌作响。
冬日夜长,这会子外头尚且是一片漆黑,晏七起身关窗时,手伸出去,有几滴雨水落在手背上,凉飕飕的触感,想来这一场雨过后,便就真正入冬了。
关上窗,他需得提前将楼中各处燃放的驱虫熏物都一一收起来,下到一层开大门时,对着沉沉夜幕听了良久,雨势飘飘扬扬似有渐盛的趋势。
他恍然会想,如此碎雨绵绵之下,是否就赏不了花了?
但很快事实证明却是他多虑了,凤驾仪鸾早在辰时时分便已等候在游廊入口处,隔着朦胧烟雨只能看见一个大致的影子,但他一眼也能分辨得出来。
值守的时辰到了他却未曾离开,直等到皇后与扶英用过早膳后下到一层,见晏七侍立在一旁,许是这些日子积累下的几分熟悉,总是要比旁的人多些注意。
他原生就一副白净清秀的面皮儿,浅淡的肤色藏不住倦容,熬夜之后,眼下那一点青黑便尤其容易显眼。这些日子扶英待他亲近惯了,瞧着他眼下的痕迹含笑咦了一声,“晏七?昨夜怎么是你在这里当值呀,那你岂不是一天一夜都没合眼了?”
“小姐挂心,是原本值守的内官生了急病,奴才前来替他一晚,这便正要回去休息了。”晏七回着话,低垂着眸微微朝她欠身。
那一点不知出处突如其来的浅淡疏离扶英并没有察觉到,噢了声,言语间颇有些遗憾,“我今日也要走了,往后要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听你的故事,但你可不能偷懒,多看些书籍存些故事,回头等我得空再传召你噢。”
晏七规矩称了声是,又听她突发奇想,抬起头娇声央求皇后,“阿姐,咱们能不能带晏七一起回栖梧宫中呀?他故事讲得好学问也好,不仅能陪我玩儿,还能陪我做功课,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听起来倒是个不错的选择,晏七长睫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下,立在原地也和扶英一般在等待皇后的答复。
但可惜,这回没能像上回那般顺遂人愿,或许是因他曾在咸福宫当值的缘故,皇后到底还是忌讳,只是面对着扶英,没答应也没回绝,却转圜道:“西经楼如今人手不足,晏七不能与我们一同回去,日后你若想见他,教人前来传召就是了。”
宫里会写字的内官不止他一个,这话说出来也就是个托词,连扶英都听得明白。她是个懂事的孩子,面上失落地噘噘嘴,便不再提起这厢了。
晏七今日却不知怎么了,目光漫无目的的落在地上,眼前却似恍然无物,胸中像被塞了团棉花,堵得心烦意乱又魂不守舍。
直到随侍的两名婢女取来雨伞,细声请皇后与扶英移步,他抬眼望过去,眸中寂静一片,目送她们迈出大门,不远不近地立在廊檐下。
只是其中一把雨伞不知为何打开到一半忽然卡住,宫女又试了试仍未能成功,朝皇后福了福身正要重新去取一把,却忽然有人快步过来,二话不说自她手中拿过伞,轻轻在木轴某处一按,轻松推开。
可笑的却是,晏七手中握住了那伞便不想再还回去,踌躇片刻,仿佛鬼使神差一般,抬眸直直望向皇后眼中,一腔孤勇尽数展现在她面前,“奴才送娘娘一程。”
话音落进他自己耳中亦是惊奇不已,这举动太过逾矩了不是吗,更是天大的僭越,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也那么说了。
越是雨雾朦胧的时候,心底里却有什么东西越发清晰起来,如此不合时宜却又昭然若揭。
四下骤然静得奇异,廊檐上滴落的雨线落在地上的声响一霎被无限放大,皇后侧过脸来望着他片刻,忽而微微蹙起了眉。
她的目光锋利而直白,轻而易举就能刺破他花费了这些日子一点一滴竭力搭建起来的镇定自若,而后直取要害,探究般地审视着他心中那座摇摇欲坠的高塔究竟何时崩塌......
却最终在将临边界时,长睫倾覆,她收回目光,淡淡吩咐了句:“走吧。”
晏七逃过一劫,只顾得上深深呼出一口气,撑起雨伞紧随她身侧一同步入了细雨中。
二人身后不远处的扶英仍站在檐下一头雾水不明就里,沉浸于方才的诡异中忘了挪步,歪着脑袋瞧一瞧身边的宫女,又望一望前方的两个背影,圆圆的眼睛中盛满了大大地疑惑。
从西经楼门前到游廊入口不过三百步的距离,下过雨后广场地面有些积水,甚至其中某些不平整的方砖若踩上去会溅起污水沾湿鞋袜,皇后走得并不快,脚下步子迈得带几分谨慎,难得低着头细细分辨的样子,竟有些稚气,与方才的居高临下判若两人。
“娘娘只往两块方砖缝隙处落脚便是了......”晏七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抬眼飞快地在她面上一瞥,话音不经意间带些笑意,温软柔和。
皇后仍低着头,眨眨眼睛没回复,脚下却是如实按照他所说法子在挪步了。走了一段儿,两相无言,她忽地开口问他:“入宫这些年,你都在何处当过值?”
晏七一时没明白过来她此言何意,思忖了片刻才回话,“奴才是隆丰十三年入宫,半年多后适逢圣上新帝登基,下旨整顿内侍省宫教,便有幸一直在宫教处当值到永定四年,而后被调入宫闱局,直到庆和三年进入咸福宫,再之后......便是这里了。”
他一个寡言的人,这回却是将年份也说得详细。新帝如今虽然年龄不大,在位却已有十多年,期间用过两个年号——“永定”“庆和”。
后者说来也是国公当初给予皇后的殊荣,因那“庆和”年号是专为她而改的,令少年帝王用整个江山做聘将皇后迎进了宫中,诏书于婚典前便颁布了下去,只是为便与政史记录,直到次年才开始使用。
宫教处——宫闱局——咸福宫,皇后闻言默然半会儿,这宫中算不得大,无甚关联之人却可能一辈子都见不上一面。他在那三处当值,又能从何处与身在栖梧宫中几近避世隐居的皇后相熟日久,想来此前确是她看错了。